|张炜:锦瑟华丽(李商隐四题)|新刊( 五 )


一些貌似曲折严谨却不乏窥视癖的学术达人 , 所谓“术业有专攻”者 , 实在是非文学的帮闲人士 。 强力索隐 , 对号入座 , 不仅在特殊年代里可以将作者置于死地 , 而且还有其他大弊 。 在平和时期 , 索隐也许对作者的日常生活无大害 , 却能将其艺术置于死地 。 在这种索隐之下 , 那些光华四射的天才想象会成为机械的操作与编织 。 他们索隐考证 , 推敲不已 , 顺藤摸瓜 , 似乎有理有据 , 其实完全不得要领 。 语言艺术在这些人手中变成了僵死之物 , 化为密码和符号 。 它们通向的不是无限的诗境 , 而是具体的社会环节、人物事件和个人隐秘 。 如果文学艺术是如此简单 , 那根本就不需要审美 , 不需要审美的感悟力 。 那些难言之趣、之意、之美 , 原来靠机械的量化、靠换算即可完成?那么在网络数字时代 , 在电子计算技术空前繁荣、未来不可预期的前景之下 , 审美也就彻底死亡了 。
所以说 , 对艺术作品的强索隐 , 其实大可休矣 。 索隐对于艺术家和作品而言 , 还是粗略一些为好 , 掌握一个度 , 适可而止 。 只有这样 , 才能客观深入地欣赏 , 才能够进入真正的艺术之境 。 如果总是挂记作者因何事而喜、而怒、而悲 , 就将力气用歪了 。 如果艺术作品那么直接而裸露 , 则不需要艺术 , 直接写颂扬书、呼吁书、揭发信或检举信即可 。 有人说艺术品之所以曲折 , 或因为作者胆子小之故 , 于是才会产生各种谜团:需要运用各种曲折之笔来遮掩真实意图 , 通过比兴、隐喻、象征、寓言等手法 , 来完成表达 。 那么既然如此曲折、隐晦 , 曲折隐晦到什么程度 , 也就只好由诠释者来鉴定了 。 这样的鉴定者越是权威越是可怕 , 如果他们指鹿为马、化虚为实、别有用心 , 如果他们完全为了满足一己之私 , 那结果又会如何?
真正的艺术哪里是强力索隐者所能理解?这是一个飞翔的精灵所为 , 只有一个相应的精灵 , 才有资格伴飞 。
是的 , 审美的过程就是一次又一次地伴飞 。 强索隐 , 是面对极其复杂的艺术审美 , 表现出的无能和胆怯 。 艺术是粮食酿成的酒 , 索隐者一定要把酒再变回粮食 , 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 审美力的缺失 , 最后的尴尬就是在艺术之外格外用力 。 按部就班地逐一对号入座 , 会对艺术造成极大伤害 , 并误导许多初入门径者 。
丧失了诗性的感悟力 , 再多的窥视和强拉硬扯 , 也只能走到艺术的反面 。
实不接于风流
李商隐有许多诗篇 , 事实上真的被索隐者搞砸了 。 清代纪晓岚在《四库总目提要》中说道:“《无题》之中 , 有确有寄托者 , ‘来是空言去绝踪’之类是也;有戏为艳体者 , ‘近知名阿侯’之类是也;有实属狎邪者 , ‘昨夜星辰昨夜风’之类是也 。 ”一件艺术品的缘起、开端 , 与内容、题旨和意境有关 , 但二者实不可以对等 , 如此强调两者的因果关系其实并无必要 。 非要对号入座 , 一切诗句都要找到现实着落 , 并以此为能、为傲 , 把好生生的艺术品给肢解得惨不忍睹 , 这些人真是太有本事了 。 某篇是写给哪个官人或哪个女子的 , 哪一篇又是怎样陈情求官的 , 哪一篇具体与谁款曲互通、诉说离情别怨 , 等等 。 李商隐之学成了猜谜之学、社会政治之学、挖掘隐私之学 , 更是津津乐道的八卦之学 。 如果有人对这一现象斥一句“小人之学” , 那又怎么办?《镜槛》一诗被附会为李商隐二入秘书省为正字时 , 曾暗恋过某个宫女 。 《槿花二首》被认为是写与女冠的依依惜别之情 , 而且这些女冠大都是鱼玄机之类的风尘女子 , 而非出家习道的公主 。 《燕台诗四首》被认为是怀念官家后宅中的姬妾而作 。 “燕台 , 唐人惯以言使府 , 必使府后房人也 。 ”(清·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还有人认为诗人在玉阳山学道时爱上了一位女道士 , 而这位女道士后来被别人娶走 , 于是就有了诗人的这些哀怨、回望和倾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