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锦瑟华丽(李商隐四题)|新刊( 六 )


尽管在唐代文人中这类情事见怪不怪 , 有些诗人也不避讳 , 如元稹传奇小说《莺莺传》所写张生与崔莺莺的故事 , 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个人经历 。 他与当时名妓薛涛、名伶刘采春的恋情 , 也记录在《折枝花赠行》《寄赠薛涛》《赠刘采春》等诗作中 。 再比如白居易诗中的那些“翠黛红袖” , 还有杜牧的“卷上珠帘总不如” , 苏轼的“采菱”“拾翠”以及辛弃疾用来“揾英雄泪”的“红巾翠袖”等 。 虽然这些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并未载入正史 , 却如雪泥鸿爪般留下了一些痕迹 。 但这并不等于捕风捉影 , 更不能穿凿附会 , 无中生有 。
一部分诗评者最乐于探究男女情事 。 诗 , 所有的艺术 , 都必然要写到情感 , 尤其是两性之情 。 但是一定要给所有情爱都找到具体着落 , 这是不可能的 。 诗人的情爱一定要告诉大家 , 并非正常 。 诗人多情 , 以至于滥情 , 以至于不堪 , 阅读者才感到满足 , 那实际上满足的是自己不正常的窥视癖 。
|张炜:锦瑟华丽(李商隐四题)|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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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是在后来乃至今天 , 李商隐当年就遇到了这样的尴尬 , 于是他不得不稍做一辩:“南国妖姬 , 丛台妙妓 , 虽有涉于篇什 , 实不接于风流 。 ”(《上河东公启》)诗人大抵还是一个老实人 , 他在此如实相告 , 也是迫不得已 。 一写到女子和情爱 , 就要联想这位才子和某位佳人有情感纠葛 , 实在是非常功利和庸俗的 。 写诗 , 尤其是飞扬想象之事 , 作者不可能将自己的情事写成报告书 , 转达给好友和后人 。 一个诗人要将这些事情留以备考 , 而且如此真切、琐细和具象 , 那就成了暴露癖 。 无此癖反而被看成是不正常 , 这也实在怪异 。
不必讳言 , 古代诗人有时要以诗为记 , 写出许多“诗日记” , 但这只是一种特例 , 是一眼即能看出的 。 有时候作者还要言明在先 。 可见若不是作者言明 , 皆不宜当作纪事诗看待 , 因为读者没有这样的权利 。 以看出某些“门道”为能事 , 实际上不过是无聊和无能 。 有的考证者具体到某首诗写了哪个女子 , 在哪里交往乃至倾诉情感之状 , 竟能一一指出 。 例如《明日》这首诗 , 有人将诗题臆断为“言外是追忆昨宵 , 故题曰明日也” , 考证其中“知处黄金锁 , 曾来碧绮寮”两句 , 便说与诗人相会的女子一定是深居绮窗绣户的官家女眷 , 两人“金风玉露一相逢”之后 , “便是隔三桥” , “三桥”含银河相会之意 , 意谓以后相会殊为困难 。 这样的窥视之学怎么能算文学审美?这分明更适合做警事侦探工作 。
我们作为读者 , 守住自己的本分更好 , 那就是面对文本 , 在赏读语言艺术中获取一份陶醉 。 有人说自己不醉 , 那也会有其他感悟 。 唯有对号入座不是正途 。
李商隐之多情 , 正像一切杰出的文学家大都多情一样 。 他可能有沉迷情网的时刻 , 哪个年轻人不曾有过这种沉迷?哪个少女不怀春 , 哪个少男不钟情 , 除非他萎靡无力弱透了 , 不然怎么会对青春麻木无感?年轻的诗人书生不解风情是不可能的 。 “重衾幽梦他年断 , 别树羁雌昨夜惊 。 ”(《银河吹笙》)“春心莫共花争发 , 一寸相思一寸灰 。 ”(《无题四首·二》)“兔寒蟾冷桂花白 , 此夜姮娥应断肠 。 ”(《月夕》)“我为伤春心自醉 , 不劳君劝石榴花 。 ”(《寄韩同年二首·二》)我们应以相同的心情心境去接近诗人 , 不然就辜负了他的爱与真 。
李商隐当年告白 , 说自己的诗篇虽然有涉“妖姬”“妙妓” , 但自己却“实不接于风流” , 与她们没有关系 。 这里不是指与风情内容无涉 , 而是指那些世俗的狎昵情结 , 那些窥视者感兴趣的男女款曲 。 他有寄托有比喻 , 但很遥远很浩渺 , 甚至是辽阔的思维 , 那种情怀一旦给拆解得格外琐屑 , 也就荒谬了 , 远离了诗人的本意 , 这样的歪曲实在不可以不辩 。 所以诗人忍不住直接说出如此关键的一句话 。 哪些人接于风流?是窥视者 , 是“多情”而无聊的人 。 这里的“多情”之“情”并非诗人之情 , 并非艺术家之情 。 我们所说诗人之情也非单指白璧无瑕、冰清玉洁 , 这里当然也包含了那些极为细腻曲折的情感 , 包含了人性的冲动 , 包含了在一些特殊时刻的想象和行为 。 但所有这一切综合起来 , 与某些人心里的那种风情还是迥然不同 。 有人反其道而用之 , 指出李商隐像当年屈原用曲笔 , 将男女情事引向了政治、人事 , 做出了另一种判决 。 这就使“不接风流”之韵 , 与社会功利径直对接 , 这样的曲解和嫁接 , 同样也是一种伤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