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律|施爱东谈故事学的共时研究( 三 )


您特别强调故事与作家小说的差别 , 不过您列举分析的作品中既有传统的故事、戏剧 , 也有文人参与创作甚至独立创作的作品 , 如《三国演义》《西游记》、金庸武侠小说等 , 我们该怎样区分呢?
施爱东:传统文学理论的评价标准 , 都是基于书面文学的标准 , 用这些标准来看那些被记录、整理成文字的口头文学 , 就会觉得口头文学简单、粗鄙、不精致 。 但是我们试想一下 , 如果用说书的形式 , 原原本本地朗诵一本意识流小说 , 你认为会有人爱听吗?我相信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爱听 。 在我们眼里 , 书面文学和口头文学就是两种不同的文学形态 , 但是 , 两者又不是完全没有共通之处 。
任何分类都是我们认识世界的一种手段 , 类别是我们人为划出来的 。 我们一般会用“作家文学”或者“精英文学”来区别“民间文学” , 这是传统的二分法 。 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 , 学界更倾向于以“书面文学”与“口头文学”来区分二种文学形态 。 但这种区分法现在也变得不大适用了 , 因为网络流行文化的出现 , 模糊了口头文学与书面文学的边界 , 也模糊了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的边界 。
总有一些事物是介于这一类与那一类之间 , 同时具有不同类别特征的 。 比如《三国演义》《西游记》 , 它们最初就是一些零散的传说、故事 , 以口头文学的形式在民间流传 , 后来被文人搜集、整理、加工成长篇小说 , 这样 , 它就兼有了民间文学和作家文学的双重特征 。 金庸小说又是另外一种情况 , 金庸热爱民间文学 , 他在小说中大量使用了民间文学的情节模式和叙事方式 , 比如在他的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 , 不仅借用了乾隆的身世传说 , 还直接把阿凡提给引进到小说当中 , 将他塑造成一个绝顶武林高手 , 诙谐幽默 , 武功又高 。
作家文学因为情节复杂 , 枝蔓太多 , 篇幅又长 , 不同作家的个性特征掺杂其中 , 要找出那些模式化的规律不太容易 。 但民间文学不一样 , 因为是口头性的叙事 , 情节相对简单 , 枝蔓不多 , 篇幅也比较短小 , 所以母题和功能的重复率特别高 。 只要方法对头 , 我们就不难从中发现那些潜藏在民众集体叙事中的底层逻辑 。 将这些来自民间文学的底层逻辑回放到那些脍炙人口的通俗小说中 , 你就会发现 , 这些故事法则同样可以用来解释一些过去很难理解的作家文学现象 。
我之所以在故事分析中喜欢拿《三国演义》《西游记》和金庸小说来说事 , 主要是考虑到这是大家最熟悉的文本 , 属于读者的共同知识 , 一说就明白 , 不需要太多背景交待 。 如果我拿《莫一大王》或者《黑马张三哥》来举例 , 估计许多读者都不太了解 , 我还得向读者解释“莫一大王”和“黑马张三哥”是什么人 , 怎么回事 。
故事与传统戏剧一样 , 读者(观众)对象都是建立在传统乡土社会的世俗性、民间性、人类性上 , 不过 , 当代传统乡土社会正在发生巨变 , 而资讯传播的方式也与传统社会大相径庭 , 还能给故事法则以支撑吗?或者说 , 那些故事树、史诗、传统戏剧生长的土壤还在吗?
施爱东:故事的土壤永远都在 , 因为讲故事和听故事是人类永恒的心理需求 。 故事讲述环境变了 , 但讲述活动还在 , 无论讲述平台变成了广播、电视 , 还是网络、游戏 , 只要民间文艺作为一种表演方式或生活方式没有改变 , 我们的研究就依然有意义 。 叙事活动是永恒的 , 也是有规律的 , 而规律又是不断变化的 , 所以说 , 故事法则也会随着社会文化和传播条件的变迁而做出适应性调整 。 作为研究者 , 我们的目光永远追随着故事的讲述行为 , 而不是守在老槐树下等着一个讲故事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