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翻译莫泊桑,李青崖堪称第一人 | 郭宏安( 三 )


关于信,严复说:“求其信,已大难矣!”钱锺书说:“从一国文字转换为另一国文字”“是很艰辛的历程”。
关于达,严复说:“信而不达,虽译犹不译也。”钱锺书说:“不因语言习惯的差异显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
关于雅,严复说:“信达而外,求其尔雅。”钱锺书说:“保全原有的风味。”
钱锺书先生可谓严复的知音,而且在理解严复的基础上有所发展,例如他说:“雅非为饰达”,“非润色加藻”。他以“风味”解“雅”,实为一大创造。翻译界有人认为“雅”不必要,弃之可也,或认为“雅”就是美化,视翻译为美化的艺术。钱锺书先生以一个“非”字揭出了“雅”字在翻译中的真实含义,又用“风味”二字锁定了“雅”字在译文中的崇高地位。就我的理解,所谓“风味”,就是风格,就是文学性,传达原作的风格是文学翻译的最高境界。由此看来,“雅”在文学翻译中断不可少。对一个旧的概念给与新的解释,令其获得新的生命,才是推陈出新的有效途径,所以并非所有新颖的说法都显示了认识的深入和观念的进步。李青崖先生的翻译恪守传统的观念,不单单以“雅”为旗帜,却在“信、达”之中有“雅”寓焉。
有人以为,无论何时何地,用上最响、最亮、最美、最华丽的词,就是最好的翻译,就是文学翻译,这样的翻译就成了翻译文学,否则就是文字翻译。有的译者深恐自己的中文不行,就请中文的文章高手润色他(她)的译文,其结果多半不妙:译文可能有了“文采”,却离原文远了。这样的译文不是好的译文。其实,文学语言的好坏只有一个标准,就是用词、组句、组织安排的“适当”。该俗的俗,该雅的雅,唯“适当”是求。严复的“译事三难:信、达、雅”,其“雅”的解释就是“适当”,换一个说法,就是文学性,就是风格。雕缋满眼,铿锵悦耳,并不等于文采斐然。适度的华丽,可以是文采;适度的朴素,也可以是文采;文采的有无,全靠语言之运用,而运用之妙,在于运用词语之适当,就是说,有文学性,有风格,就有文采,没有文学性,没有风格,就没有文采。确立了文学性,确立了风格,“雅”就在其中了。
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第三册《全三国文卷七五》中说:
《支谦法句经序》:“仆初嫌其为词不雅。维祇难曰:佛言依其意不用饰,取其法不以严,其传经者,令易晓勿失厥意,是则为善。座中咸曰:老氏称‘美言不信,信言不美’;……‘今传梵意,实宜径达。’是以自偈受译人口,因顺本旨,不加文饰。”按“严”即“庄严”之“严”,与“饰”变文同意。严复译《天演论》弁例所标:“译事三难:信、达、雅”,三字皆已见此。译事之信,当包达、雅;达正以尽信,而雅非为饰达。依意旨以传,而能风格以出,斯之为信。支、严於此,尚未推究。雅之非润色加藻,识者尤多;信之必得意忘言,则解人难索。译文达而不信者有之矣,未有不达而能信者也。
钱锺书先生此段言语涉及翻译的许多方面,笔者只取“译事之信,当包达、雅”一语,略加解说。译事三难:信、达、雅,此为一体而三面,当合而析之,不当分而观之,以此为标准,可以分出译品之好坏善恶,全面而精当。大部分翻译家对“信、达”取信服的态度,对“雅”字则讳言有加,如履薄冰,做种种或明或暗的抗拒状,以文学性或风格为准绳,谅可消除其对“雅”的疑虑和抗拒。李青崖先生的翻译置“信、达、雅”于一体,虽偶有不逮或不慎,然相互照顾、力求一致的心情,则是可以感觉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