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滨口龙介为什么这样红?( 八 )


我个人认为这就是滨口龙介的文学审美 。 电影仍然是光影的艺术 , 但光和影之间也有文学的意味 。 我常常在他的电影里看见类似的画面——虽然有些地方未免过了头 , 显得稍微廉价 , 比如《夜以继日》里躺在公路上的拥吻 。 但在同一部电影的另外一个室内场景 , 两个男孩去两个女孩家里做客 , 在客厅争吵了起来 , 这时女主角站在画面的远处 , 在厨房角落默默注视着 。 这个远处的位置 , 在我看来 , 也是一种文学审美 。
我看电影有个坏习惯 , 碰到一些有所触动的画面时 , 我会暗自在心里把这些画面转换成文字 , 或者说 , 我会好奇如果我先看到了文字 , 我该如何去想象这些画面呢?这是我观影的乐趣之一 。 有时你会发现 , 文字(或文学)带来的想象空间远超电影 , 而每个人的想象力又是基于我们自身的经历 , 来自环境 , 来自阅读和思考、幻觉与梦境 。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 , 一部优秀的电影应该超越我们的想象 , 或者说 , 给了我们想象的另一种可能 。 滨口龙介偶尔能满足我这个需要 。
于是 , 作家
他想借用小说的壳 , 填满自己的电影理念 。
滨口和文学的关系挺密切的 , 早期就在学校翻拍了斯坦尼斯瓦夫·莱姆的《索拉里斯》 , 入围2018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夜以继日》也改编自柴崎友香的爱情小说 。 滨口翻拍村上看似偶然 , 也是必然 , 他二十出头的时候就开始读村上的书 , 《驾驶我的车》是一位朋友推荐他去读的 , 读完就很肯定地说:可以把它拍成一部好电影 。
让他如此确信的原因首先是车 。 “这个故事当然首先从视觉上就吸引了我 , 因为大部分的场景都发生在一辆行驶的汽车里 , 这让我很感兴趣 。 ”在《驾驶我的车》中 , 滨口最大程度地利用了车这个空间狭小的舞台 , “车子的移动 , 通常也是我们从私人空间去到公共空间的工具 , 不妨说 , 车具有中介性 , 完成空间、身份乃至人格的转变 。 驾驶者和乘坐者的关系也充满隐喻和暗示 。 ”事实上 , 这才是滨口的特质所在:并不在于用真实的舞台来表现舞台感 , 而是用现实中的日常场景制造出舞台感——静止的机位 , 淡漠的念白 , 稀少到仅存必要的动作 。
其次是主题 , 他感兴趣的是小说中的一个核心问题:什么是表演?这也是他自己一直感兴趣的问题 。 最终 , 他把这个故事改写成了四个人对“表演”的理解:音演绎了七鳃鳗 , 家福演绎了悲恸和懊恼 , 高槻对如何表演自我和他人的困惑 , 渡利选择相信表演的爱:“只要是发自内心的表演 , 即便是假的 , 也足够真诚 。 ”
但好玩的是 , 面对电影节采访人员的追问 , 滨口又特别强调了自己的电影“没有文学性” , 甚至这样说过:“我从来没有试图在我的电影、甚至在对话中来表达一种文学感 。 ”据他自己说 , 决定改编这篇小说后 , 他给村上春树写过信 , 解释自己要如何改编和拓展这本小说集的情节 , 还跟村上说:“文本本身就是不可能变成电影的 , 小说的文字可以引发演员的情绪 , 帮助他们演绎情景 , 仅此而已 。 ”这种说法乍一听挺自负的 , 好像把文学作品当作了电影人的踏板(也可能很多电影人都这样想吧?我不太清楚) , 但电影确实是不同于小说的另一种表现方式 , 无论从创作者的制作过程、到观赏者的吸收过程都不一样 , 滨口应该是想强调这一点 。
有点讽刺的是 , 《驾驶我的车》最终将契诃夫笔下的“万尼亚舅舅”作为家福的另一重自我 , 演绎出了许多感人的桥段 , 但在一开始 , 滨口并没想过要放大万尼亚舅舅的这些台词 , 甚至没想过在电影中搬演这出戏剧 。 是他的制片人建议他和大江崇允合作 , 后者在日本独立电影界挺有名的 , 大江对戏剧颇有研究 , 在合写剧本时贡献了几个关键场景 , 例如以音讲述高中女孩的故事作为影片的开场——颠倒了这个场景在原作中的顺序 。 有了这样的合作者后 , 契诃夫也被强行塞入了村上的车 , 滨口说过 , 这是因为契诃夫的剧本引出了人们内心深处朴素的、真挚的情感 。 “《万尼亚舅舅》打动我的很关键的一点是它提出了一个问题:人应该如何寻求希望?契诃夫给出的答案是:劳作 。 契诃夫笔下的人物都带有某种深深的绝望 , 他们知道 , 自己生活一天 , 这种痛苦就存在一天 。 即便是年轻、善良的索尼娅也明白这一点 。 剧中的人物逐渐意识到 , 克服痛苦与绝望唯一的方式就是为他人劳作 。 ”所以 , 这部电影显得冗长持重 , 因为从契诃夫到村上春树 , 影片里压缩了两重文学家的精神对标 , 最终还要对上滨口的电影观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