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三棱镜·邵丽|黄德海:耐心的中年或艰难的成长——关于邵丽的近期作品( 三 )


在现下这个社会 , 如此表现几乎可以称为难得没错吧?照某些(如林鸽般)理直气壮的说法 , 如此缺乏自我的生活态度 , 既不符合形成已久的现代正确(每个人都是独立个体 , 不从属也不该迁就任何人) , 更对自身不够有利 , 何必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不过 , 正确不正确是理论上的规划 , 未必能够处处对应瞬息万变的日常 。 千头万绪的生活难以用一个方式说清楚 , 不妨先来看看 , 这种不轻易中断的态度 , 究竟结出了怎样的果实 。
《大河》中开始出现在“我”眼前的婆婆 , 固执、激烈、没有隐私观念 , 一切行动都照自己的心意 。 熟悉她的儿子也即“我”的丈夫说:“母亲即使一生都在错 , 但是也一定要把错事办对 。 她从来不向任何东西屈服 , 既不向错误屈服 , 也不向正确屈服 。 ”公公退休后 , 婆婆带上他 , 毫不客气地进驻她大儿子 , 也就是“我”家 , 并顺理成章地按自己的方式安排生活:“婆婆迅速占领家庭主导地位 , 特别是厨房 , 吃喝用度全凭她说了算 。 吃什么菜什么饭 , 以及饭菜制作方法 , 她全盘掌管 。 ……她儿子的家 , 理所当然就是她的家 。 ”面对这样的婆婆 , “内心不委屈不憋气是不可能的” , 可“我”却根本没法跟她讲理 , 只好不断改变自己的生活态度 , “我越来越少说话 , 不交流 , 跟着她当媳妇 , 整天得小心翼翼 , 唯恐有哪一点做不好让人家笑话”(61—62页) 。
面对这样的婆婆 , 一个传统家庭出身并接受过现代教育的女性 , 不得不处于两难之中 , 既不能对她的一意孤行视而不见 , 又不能因为她的表现轻言离婚 。 那些累积的委屈 , 会在某些时刻冒出头来 , “河堤上生长着茂密的茅草 , 我一根一根撕扯着它们 。 我喜欢听它们折断时的声音 , 很脆 , 很甜 , 也很伤感”(81页) 。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发泄时刻安慰了心底深处的某些东西 , 转过头来 , 人恢复了点儿力气来面对令人烦躁而持续不断的日常 。 慢慢地 , 婆婆的某些内在特质从生活的缝隙里冒出来 , 耐得住艰苦的日子、顽强的生存本能 , 甚至好学的天性:“为了弄清楚路牌、广告等各种用文字标示的东西 , 她开始学识字写字 , 那时她已经快七十岁了 。 一年下来 , 竟写了十几本 , 字也学会了不少 。 儿子为了鼓励她 , 让她把家族的历史写下来 , 说我写小说用得着 。 她废寝忘食地写了半年 , 拿给我看 。 三个笔记本 , 写得满满当当的 , 就是没人看得懂 。 ”(83页)
这不是未经世事的人写的小说 , 婆婆的积极表现 , 只是极其偶然闪现的时刻 , 她不会陡然改变自己的性格 , 因此结尾不可能是大团圆 , 当然也就不会是婆婆和“我”分别做出改变和让步 , 从此一家人过上幸福的生活 。 日常仍然是那个日常 , 大大小小的矛盾和冲突依旧不时爆发 , 只是“我”学会了积极一点的接受:“其实从内心讲 , 我感谢公公葬礼上她对我的爆发 。 我知道我们已经互相深深地嵌入对方的生活之中 , 这比客套更让我放松 。 我从来没有指望过婆婆能反省 , 倒是我越来越多地反省自己 。 ……婆婆充其量是河里的冰凌 , 九九八十一难的破碎 , 她依然成冰 , 也决然地透明 。 反倒是我 , 千万条地计较 , 纠缠不过就貌似忍让地漠然 , 视而不见 。 ”(127页)
不止《大河》 , 《天台上的父亲》中的“我” , 父亲去世前要承受他抑郁带来的压力 , 去世后则要练习理解他的自杀;《黄河故事》中母亲非常强势 , 即使后来跟“我”住在一起 , 也始终对“我”不满 , 更认可和偏向其他孩子;《金枝》中父亲因为“我”幼年时不小心犯的错误 , 始终对“我”冷冰冰 , 直至去世也没有建立起温和的父女关系 。 在这样的情形下 , 一个家庭没有四分五裂 , 依赖的或许正是“我”顽韧的坚持 。 这大概就是事实或叙事上的中年人不得不面对的命运吧 , 他人和世界都不可能彻底改变 , 说不定轻微的改变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 那就只好试着用自我的忍耐撑出一方空间 , 勉力延续这不尽如人意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