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唐诗经典的现代价值( 五 )


唐诗里描写爱情的作品也是非常动人心弦的。比如李商隐的无题之作,还有虽然有题但形同无题,像《锦瑟》直接把前一句诗的两个字抓出来,作为它的题目,号称难懂,所谓“一篇《锦瑟》解人难”,所谓“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中间用典的有四句诗:“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庄生晓梦也好,蓝田日暖也好,给我们构建了一个如梦如幻的意境。而我们回望人生的时候,总会感慨人生如梦,但在如梦的人生中,总有一些让人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东西,就像“望帝春心”,就像“沧海月明”。“沧海月明”这个典故美丽而忧伤,是南海鲛人或者东海鲛人,说它的眼泪化为珍珠,珍珠边上依然挂着眼泪,这是何等的忧伤!诗歌用了这个典故的加强版。我们化用李商隐《无题》的一句来解释它,就是:“春蚕到死丝未尽,蜡炬成灰泪不干。”诗中的这种情感是刻骨铭心的,它超越了《无题》诗情感的浓度,令千载以下的读者怦然心动。
唐诗里还有一部分情感之作,是家国情怀和个人意识交织在一起。杜甫晚年到了四川,在成都浣花溪旁盖了三间茅屋,过了一段相对而言比较安定的生活。好客的四川人民,美丽的巴山蜀水,接纳了忧患之中的诗人,使杜甫能够暂时地放下忧国忧民的沉重心理负担,享受一下和家人在一起的天伦之乐。这个时期杜甫写了很多诗歌,心情是很愉快的,大家之前可能都读过“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还有“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等等诗句,和诗人在长安时期的“沉郁顿挫”诗风迥然不同。
杜甫这一时期还有一首诗《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我们重点要说的是这两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这两句字面意思就是杜甫的妻子拿了一张纸画作棋盘,杜甫诗歌里面写到他夫人的时候,总是用“瘦妻”“老妻”,他的夫人跟着他颠沛流离,吃了不少的苦。到了成都建了草堂,总算有了栖身之所,心情可以放松一下,可以下下棋。“稚子敲针作钓钩”,就是家里孩子把针敲弯了做鱼钩,体现了杜甫与家人的天伦之乐,表达的是杜甫的个人情怀。
接下来我们看宋代评论家是怎样解读这首《江村》的:北宋诗僧惠洪说,这首诗的“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这里面的“妻”比喻的是臣子,“夫”比喻的是君主,因为棋局是直道,这就喻示着做臣子要做正直的大臣;鱼钩是弯的,“稚子”暗含着对当时幼君的讽刺,“弯”就是昏暗。惠洪就把杜甫这首描写自家人天伦之乐的诗,硬是解读成封建王朝政治上的忠奸大义。宋代的评论家也许认为杜甫的每一首诗都是微言大义、都应该有家国情怀,他们不相信杜甫能偶尔放下非常沉重的社会责任,于是就解读他的写景状物都有喻世的含义。后来陈郁在《藏一话郁》中对惠洪的观点有所反驳,但他解读此诗的出发点还是基于政治寓意,他认为觉范(指惠洪)今以妻比臣,稚子比君,用妻子来比喻臣子,用稚子、用小孩比喻君主,如果这样比拟的话,那么后果很严重,会导致“则臣为母”,大臣就成了母亲了,君主就成了儿子,这关系就乱了,所以“可乎?何不察物理人伦至此耶?”,为什么不考察人伦关系到了这样一个荒唐的地步呢?陈郁认为,惠洪是荒唐的。不过他解释的出发点,也是站不住脚的。
把《江村》诗比作忠奸大义,是求之过深、有一些穿凿附会,但是说此诗仅仅是抒发心情愉快、记录草堂附近浣花溪的美丽风光,这又失之过浅。况且此诗后面还有“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的句子,“更何求”就是欲有所求而求之不得,显然杜甫是有一点无可奈何同时也有一点心有不甘的。某种程度上,杜甫的这首诗里面透露出的就是自己在远离政治中心、难有作为的情况之下,心中还跃动着对国事的关心、对人民的忧念,只不过这些都悄然化作本诗的言外之意、味外之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