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刘先银经典点说:白天看人,晚上读书,读书之余,感恩,真正开始爱自己……( 八 )


梁漱溟先生说到以拘谨、守规矩为道德 , 记起梁先生和印度泰戈尔的一段谈话 。 在民国十三年时 , 泰戈尔先生到中国来 , 许多朋友要梁先生与他谈话 , 先生本也有话想同他谈 , 但因访他的人太多 , 所以未去 。 待他将离北平时 , 徐志摩先生约梁去谈 , 并做大家的翻译 。 到那里 , 正值泰戈尔与杨丙辰先生谈宗教问题 。 杨先生以儒家为宗教 , 而泰戈尔则说不是的 。 当时徐先生指着漱溟说:梁先生是孔子之徒 。 泰戈尔说:我早就知道了 , 很愿听梁先生谈谈儒家道理 。 漱溟先生本无准备 , 只就他们的话而有所辨明 。
泰戈尔为什么不认儒家是宗教呢?他以为宗教是在人类生命的深处有其根据的 , 所以能够影响人 。 尤其是伟大的宗教 , 其根于人类生命者愈深不可拔 , 其影响更大 , 空间上传播得很广 , 时间上亦传得很久远 , 不会被推倒 , 然而他看儒家似不是这样 。 仿佛孔子在人伦的方面和人生的各项事情上 , 讲究得很妥当周到 , 如父应慈 , 子应孝 , 朋友应有信义 , 以及居处恭 , 执事敬 , 与人忠等等 , 好像一部法典 , 规定得很完全 。 这些规定 , 自然都很妥当 , 都四平八稳的;可是不免离生命就远了 。 因为这些规定 , 要照顾各方 , 要得乎其中;顾外则遗内 , 求中则离根 。
因此泰戈尔判定儒家不算宗教;而很奇怪儒家为什么能在人类社会上与其他各宗教却有同样长久伟大的势力!梁当时答他说:孔子不是宗教是对的;但孔子的道理却不尽在伦理纲常中 。 伦理纲常是社会一面 。 《论语》上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 , 三十而立 , 四十而不惑 , 五十而知天命 , 六十而耳顺 ,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 ”所有这一层一层的内容 , 我们虽不十分明白 , 但可以看出他是说的自己生活 , 并未说到社会 。
又如《论语》上孔子称赞其门弟子颜回的两点:“不迁怒 , 不二过” , 也都是说其个人本身的事情 , 未曾说到外面 。 无论自己为学或教人 , 其看重之点 , 岂不明白吗?为何单从伦理纲常那外面粗的地方来看孔子呢?这是第一点 。 还有第二点 , 孔子不一定要四平八稳 , 得乎其中 。 你看孔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 , 必也狂狷乎!”狂者志气很大 , 很豪放 , 不顾外面;狷者狷介 , 有所不为 , 对里面很认真;好像各趋一偏 , 一个左倾 , 一个右顾 , 两者相反 , 都不妥当 。 然而孔子却认为可以要得 , 因为中庸不可能 , 则还是这个好 。 其所以可取处 , 即在各自其生命真处发出来 , 没有什么敷衍迁就 。
反之 , 孔子所最不高兴的是乡愿 , 如谓:“乡愿 , 德之贼也 。 ”又说:“过我门而不入我室 , 我不憾焉者 , 其唯乡愿乎!”乡愿是什么?即是他没有他自己生命的真力量 , 而在社会上四面八方却都应付得很好 , 人家称他是好人 。 孟子指点得最明白:“非之无举也 , 刺之无刺也 , 同乎流俗 , 合乎污世 , 居之似忠信 , 行之似廉洁 , 众皆悦之 , 自以为是 , 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 。 ”那就是说外面难说不妥当 , 可惜内里缺乏真的 。 狂狷虽偏 , 偏虽不好 , 然而真的就好 。 ——这是孔孟学派的真精神真态度 , 这与泰戈尔所想像的儒家相差多远啊!
泰戈尔听梁先生说过之后 , 很高兴地说:“我长这样大没有听人说过儒家这道理;现在听梁先生的话 , 心里才明白 。 ”世俗误会拘谨 , 守规矩为道德 , 正同泰戈尔的误会差不多 。 其实那样正难免落归乡愿一途 , 正恐是德之贼呢!
误以为道德是枯燥没趣味的 , 或者与误认拘谨守规矩为道德相连 。 道德诚然不是放纵浪漫;像平常人所想象的快乐仿佛都在放纵浪漫中 , 那自然为这里(道德)所无 。 然如你了解道德是生命的和谐 , 而非拘谨守之谓 , 即生命和谐中趣味最深最永 。 顺从人的本性才是最重要的 。 “道”就是属于整个天地万物的共同的自然本性 。 那么“德”呢?就是指每个个体从道那里得到的天然本性 。 道德的 “德”也就是得到的“得”, 德者得也 。 正谓有得于己正谓有以自得 。 自得之乐 , 无外面的什么条件 , 所以其味永 , 其味深 。 梁先生曾说过人生靠趣味 , 无趣味则人活不下去 。 活且活不下去 , 况讲到道德乎?这于道德完全隔膜 。 明儒王心斋先生有《乐学歌》(可看《明儒学案》) , 歌曰:“乐学乐此学 , 学是学此乐 , 不乐不是学 , 不学不是乐 。 ”其所指之学 , 便是道德;当真 , 不乐就不是道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