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谈@李敬泽 从有限的顽固的肉身中那个“我”跑出去( 三 )


李敬泽表示,这在小说家里尤其这样,“很多小说家有口音,我们又不熟悉他老家的口音,所以我们听不出来,比如贾平凹的小说,用陕西话一念,才发现原来老贾写的时候真正让他神采飞扬的是陕西话的调子,在转为现代汉语书面语的时候,已经被遮蔽,被衰减掉了,已经有磨损了。这其实是蛮有意思的,这当然是另外一个话题,在写作中的这种口音和声调的问题。”
自称可能是与年纪有关,李敬泽说这两三年来,他对主声的、耳朵管着的写作特别有兴趣,甚至有一种解放的自由感。“有的讲稿是我事先大致有一个稿子,有的则是差不多完全即兴的。即兴的表演,其实多半有很多毛病。有的时候声音是能够迷惑人的,既迷惑别人,也迷惑自己。有的时候我们哪怕朗诵一个菜谱,可能下边听的人也觉得不错。所以有的时候,当你现场讲话,可能觉得讲得很热闹,别人听着反应还可以,但是只要落在文字上,你会发现有很多的破绽,有很多不对头的地方,有很多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其实我特别喜欢这样的东西,既保留了这种声音的生动性,甚至保留了声音的自发的、即兴的成分,但同时在我修改的过程中,又要矫正声音自身的杂乱、谬误。总而言之,我比较喜欢在声音和文字之间,取一个比较好的中间状态的东西,这可能是我这两三年的一种偏好。也许是我年纪大了,就开始到了主声的,在这儿摇头晃脑、现场说话这样的一种方式。年轻的时候还是要精悍一些,要高度书面一点比较好。”
其实写东西的人
都是很在意世界的
写文章,要不要听别人的评论与意见?李敬泽说他的文章发表之后,经常是听到别人夸他写得好后,他再翻出来重新看,“所以有的时候一篇文章发出去,我自己会看三遍五遍七遍八遍,到底是三遍还是五遍七遍八遍,取决于夸的人的多少。夸的人越多,我看得越多。”
李敬泽认为,一意孤行地写,固然是有。但人为什么要写文章?人写文章是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你在这个世界上发出声音,你走在茫茫荒野了,你走在半夜里的野地里唱小曲,你以为是为了自己好听吗?其实你是为了得到别人的回应。所以我想,对任何一个写作者来说,别人的回应,别人的肯定,当然也有别人的批评,都是特别重要的,某种程度上讲都是在别人的回应、肯定或者是批评中,使得你认识自己,进而塑造自己。”因为,有的时候,“你依然是需要在别人的回应中寻找自己的方向或者是自己的某些东西,甚至在回应中不断发现自己。这样的写法或者是这样的语调、做法,你有时候是无意的,所以什么叫风格。有的时候我觉得风格不像我们常常说的风格即人,好像风格是自然流露的东西一样,你身上自然会有的。其实风格是高度有选择的自我塑造。”
写作这件事,对李敬泽来说,写任何东西,大文章、小文章,大东西、小东西,都是高度战战兢兢,写完心里很不踏实,很没有底的。“在这种情况下,有的时候你就会说别人的反应。这个不是说我多在乎别人一定要夸我,而是通过别人的反应,某种程度上,确实可以由此而塑造自己,在回声中才能意识到——我哪些是值得的,或者是对的,哪些其实是有问题的。你为什么要这样选择?其中很重要的因素,这就包括着外界的反应,这其实就跟生物一样。这只蝴蝶为什么长成这样,不仅仅是因为它很符合审美,所以它的基因就长成这样。长成这样,一定程度上也是它和世界的对话过程、交往过程。说白了,其实我们这些写东西的人,都是弱者,都是很在意世界的。”
在李敬泽看来,写文章没有不累的,“但是总的来讲,当你写自己愿意写的,特别是我写这种天马行空的文章的时候还是蛮享受的,有时还会惊叹‘咦,这都行’,飞着到这儿来了。写作当然辛苦,你有非常好的想法,但是你坐在电脑前就发现,你的想法很绚烂,可是一个字一个字落实起来的时候很难。这时候你的文字是跟不上你的想法的,你又很沮丧,最后连你的想法也失去了光芒,觉得开始的那个想法好像没什么了不起,所以任何写作一定都是同时充满了失败感,充满了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