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高宗赵构|南宋的“剩水残山”美学( 三 )


史浩在十几年前曾识破了北来间谍刘蕴古 , 并与高宗时名臣张浚有过辩论 , 他说:“中原绝无豪杰 , 若有 , 何不起而亡金?”史浩出此奇葩言论时 , 正逢辛弃疾在北方首义后投奔南宋之际 , 那时辛不仅仅是热血青年 , 还是手刃叛徒的英雄豪杰 , 以史浩的纯儒见识 , 他也不会侧目一个年轻北人是什么北方豪杰 。 即便十几年后 , 史浩仍未因辛弃疾在南宋的贡献而改变对北人南投的看法 , 反而更加警惕 , 将北人南投定义为“归正人” 。
史浩、朱熹都是江南原住民 , 朱熹是南宋理学大家 , 官也做到了皇帝侍讲 , 就因为北人食了“金粟” , 南投便是“改邪归正”?朱熹出此言论 , 真让人怀疑思想家是怎样一副心肝 , 迫同胞于两难 。 史浩 , 堂堂一朝宰相 , 不会不知一个拥一国之力的朝廷 , 为什么不“亡金”而南逃?却去谴责北方无豪杰?北方难道不是尧舜禹汤文武所立之地?北方不是周公仲尼所化之民?北方不是大宋天子南逃时带不走的遗爱子民?
在“家天下”的秩序里 , 家仆式的惯性思维 , 向来训练有素 。 一切正义 , 皆围绕以家长为核心确立的既定秩序 。 这种思维培养不出政治家的视野、心胸、风度以及智慧 , 只会培养以家长为圆心的半径心胸和半径眼界 。 不管他们对朝廷有多么忠孝;不管他们多么擅长宫闱智慧 , 他们本人的心态以及伦理习惯都是家仆式的;他们大多熟练家仆式的狡诈 , 但那并非政治家的智慧 , 而对北人南投的怀疑和歧视 , 才是王权治下的正常逻辑 。
在“归正人”正当化两年后 , 辛弃疾开始在江西上饶修筑带湖庄园以明志 。 明什么志?当然是归隐之志 。 他不能像岳飞那样还未踏上“贺兰山阙” , 便出师未捷身先死 , 他要把带湖庄园修得既有桃花源的归隐气质 , 又要有园林式的雅浪 , 表明他已经没有岳飞那种武将雄心了 , 他要向文人转型 , 像陶渊明那样挂冠归去 , 归正人不管北人南人 , 总之 , 他不要岳飞那样的结局 。 褪去英雄本色 , 辛弃疾以归隐的方式 , 逃离家天下的权力半径 , 也是传统体制和传统文化给士人留下的一个可以回归自我、还原自由的唯一路径 。
一个人若在内心打开了审美之眼 , 他便无法对丑宽容或熟视无睹 。 那份执着的能量 , 只能依据它所隐藏的痛苦来掂度 。 整整八年 , 辛弃疾在带湖庄园熬制他欲作北方人杰而不得的痛苦 。 1188年 , 老友陈亮来拜访带湖庄园 , 二人相携再游铅山鹅湖 , 自称中国历史上的第二次鹅湖之会 。 陈亮索词 , 辛稼轩欣然命笔 , 豪抒北志难伸之二十多年的积郁 ,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 , “可发千里一笑”:
把酒长亭说 , 看渊明、风流酷似 , 卧龙诸葛 。 何处飞来林间鹊 , 蹙踏松梢微雪 。 要破帽多添华发 。 剩水残山无态度 , 被疏梅 , 料理成风月 。 两三雁 , 也萧瑟 。 ……(《贺新郎·把酒长亭说》)
萧瑟之处 , 风景别幽 , 总有二三知己把酒 , 辛弃疾与有荣焉 。 终宋南北三百多年 , 荣与苏词举世并誉;幸与陈亮莫逆顾盼 , 豪杰气概冠宇 。 尤其 , 辛、陈皆有卧龙之志、经营天下之才 , 却又不得不审美渊明的生活方式 。 先觉者必定孤独 , 当“两三雁”被体制疏离而又不妥协时 , 为了避免宫斗 , 辛只有选择归隐 。 归隐 , 这种带有远观的审美生活方式 , 也许可以称它为士林精神的一个终极 。
另一终极 , 当然是修齐治平 。 孟子早就说过:达者兼善天下 , 穷者独善其身 。 这句话居然印证了一种机缘 , 巧合了孔孟和老庄两极 , 而且深蕴知识分子心灵 , 源远流长于士林的精神指标和古老的理想主义 。 儒家入仕 , 老庄出尘 , 均根植于辛弃疾的精神体内 , 无论住在带湖山庄改号为“稼轩” , 还是在瓢泉庄园誓种“五柳” , 他都是在跟自己歃血为盟 , 明归隐之志 , 以归隐自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