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姆·托宾|许志强评《名门》︱与丹尼尔·门德尔松商榷( 二 )


俄瑞斯忒斯的故事 , 从古希腊到现当代 , 衍生众多再创作的文本 , 包括戏剧、诗歌和小说 , 这种改写的兴趣可谓历久不衰 。 不难设想 , 和其他作家一样 , 托宾对这个题材觊觎已久 , 对相关文献悉心研习 , 寻找再创作的着眼点 。 他的创作有政治方面的动机 , 有叙事学的动机 。 说他改写是为了弥补原典的叙述漏洞 , 这么说有点简单了 , 但事情有时可能就是这么简单 。 小说家最接近于学者 , 对因果关系的检视苛细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想想马尔克斯写玻利瓦尔将军的那篇小说) 。 而在伊恩·瓦特看来 , 现代现实主义的诞生 , 其重要的标志之一 , 就是强化对因果链的逻辑考量 。 也许在托宾看来 , 将俄瑞斯忒斯故事中的叙述“空白”逐一填补 , 细致地还原出一条合理的情节链 , 小说的改写自然就成立了 。 小说是虚构 , 但前提是必须显得信实 , 像绘图员能够描画出事物之间的各种关联 。 而将神话故事改写成小说 , 恐怕得再加上一条 , 即能否保持寓言和写实之间的平衡 , 这一点很重要 。
门德尔松感到不满的正在于此;他认为《名门》的还原在细节上是有问题的 , 例如 , 囚禁俄瑞斯忒斯的那座秘密营地 , 其规章制度和日常气氛——冷水澡和计分制等 , 怎么让人觉得像天主教的少管所呢?那些青铜时代的武士轻轻敲击“窗户”、穿着“衬衫”、从“玻璃杯”里喝酒水 , 读者即便不是古典学学者也会意识到这样的描写未免有些离谱 。 门德尔松说 , 作家仿佛专注于约瑟夫·坎贝尔的那种“神话的力量” , 都不曾想到要去识别“古希腊的日常生活”了 。
此外 , 门德尔松的文章还针对互文性关系中的一些潜台词 , 从而揭示《名门》的创作性质 。 他举的例子是《名门》中俄瑞斯忒斯和厄勒克特拉的这段对话:
“‘你能不能跟他们说一下我……回来了?’
‘他们不会相信我的 , ’她说 。
‘你能不能割一缕我的头发给母亲看呢?’他问道 。
‘你的头发变了 , ’她说道 , ‘你这个人变了 。 我都没有把你给认出你来 。 ’”
这段对话普通读者看不出有潜文本的意义 。 门德尔松指出 , 在三联剧《俄瑞斯忒亚》的第二部《奠酒人》中 , 厄勒克特拉在父亲墓地发现脚印和一缕头发 , 断定那位失散已久的兄弟回来了 , 因为脚印和她的一样尺寸 , 头发也差不多 。 而在欧里庇得斯的《厄勒克特拉》中 , 女主角气呼呼地评论道 , 兄弟姐妹不一定有相同的头发 。 托宾的小说写到“头发” , 便是从这里移植过来的 。
门德尔松拿这个典故说事 , 是想要指出 , 欧里庇得斯的改写包含玩笑的成分;不难设想 , 古希腊观众看到剧中这一幕时 , 会暗暗发笑 , 会认出这是针对埃斯库罗斯剧中那种老掉牙的轻信——凭一根头发就认亲是不是有点滑稽?而托宾对“头发”的描写 , 说明他继承的是欧里庇得斯的创作 。 那种处理似乎显得更合情理 , 实质是在消解神话传统;“一种几乎是后现代的拿文学模式打趣的意愿 , 将埃斯库罗斯的严峻的道德说教、索福克勒斯的痛苦的心理分析挤到一边去了” 。 而《名门》的创作说明 , “托宾和欧里庇得斯一样只是在舒舒服服地玩弄传统叙事” , 他的做法甚至“比欧里庇得斯还要欧里庇得斯”(out-Euripides Euripides) , 既想要利用神话 , 又试图消解神话 , 给予英雄人物易于识别的心理和行为动机 , 还将爱尔兰式的政治观点揉进这个故事 , 其结果就是让我们看到一个具有浓厚现代色彩的家庭剧 , 却不具有托宾描写爱尔兰当代生活的那种逼真和氛围 , 总之 , 怎么看都不大像是古希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