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伊恩·布鲁玛:1975 年,闯进一个充斥着塑料梦幻的东京(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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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间 , 我漫步东京 , 想起初到洛杉矶时感受到的文化冲击 , 那种感觉如同身处一个巨型电影场景;这场景被迅速地搭建起来 , 又迅速地倒塌 , 其中包含的建筑幻想有都铎王朝风格、墨西哥摩尔式风格、苏格兰男爵风格和法国学院派风格 。 当时我受到震惊 , 是因为以前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城市——习惯于欧洲各个历史古城那种踏实牢固的我 , 既为洛杉矶着迷 , 又有那么一点自鸣得意 , 似乎在一个更为古雅的环境中长大就赋予了我某种清高的道德优越感 。 东京和很多亚洲战后城市一样 , 那无处不在的广告牌和沿公路林立的单排商业区 , 都对南加州的模式多有借鉴 。 但东京的那种密度——人群、噪声、拥挤的视觉冲击——让洛杉矶相形之下显得沉静保守 。
有这么一家咖啡馆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 算是我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初见的那座城市的典型范例 。 这家咖啡馆叫“凡尔赛” , 位于地下 , 在日本最大的车站之一——新宿站的东口附近 。 要去那家店 , 你得走下陡峭的混凝土台阶 , 耳中还轰鸣着一家著名相机店吵闹的广告歌 。 突然之间 , 你就到了 , 身处于一个18世纪法国庄园的会客厅 , 里面装饰着枝状大烛台、大理石墙壁 , 镀金的家具是路易十四时期的风格 , 巴洛克音乐飘散在店内 。 自然 , 这一切都是塑料和胶合板制成的 。 人们会在这以冒牌货构建的壮丽与美妙之中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 抽烟、看漫画 , 听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用音色清脆的钢琴弹奏莫扎特的《G大调弦乐小夜曲》 。 “凡尔赛”在很久以前就被拆除了 , 那时候大部分的咖啡馆都难逃这样的命运 。 如今 , 原址上可能有家星巴克 , 或者一家提供日本与意大利北部融合菜的餐馆 。
1975年我初次观察到的东京 , 大部分都是在20世纪60年代修建的 , 那时候经济加速发展 , 蓄势起飞 。 目之所及没有太古老的东西 , 除了一些庙宇和神社 , 和少数在熊熊烈火和枪林弹雨中幸存下来的20世纪早期砖石建筑 。 19世纪末 , 东京循着西方的轨迹完成了现代化;1923年 , 一场地震将其半毁 , 到1945年它又被美军轰炸得满城瓦砾碎石 。 60年代是廉价梦幻建筑的大好时候 。 战争毁灭了一切 , 之后人们经历了多年的朴素艰辛 , 大家渴望真正的(但多半仍然是想象的)奢侈 。 那时候鲜有日本人能找到路子出国旅游 , 因此日本修建了一个想象出来的“国外” , 迎合人们的梦想 , 于是就有了路易十四风格的咖啡馆、德国啤酒馆 , 还有一家寿命不长的著名酒店 , 名为“伊丽莎白女王二号” , 用混凝土修成远洋客轮的形态 , 还配上了录音的雾号声 。
在美国境外修建的第一座迪士尼乐园就在日本 , 时间是1983年 , 选址于离成田国际机场不远的地方 。 唐纳德·里奇曾写道 , 根本没有修建的必要 , 因为日本人已经有了一个迪士尼乐园 , 名叫东京 。 这个城市的非住宅区确实有主题公园那种转瞬即逝之感 。 激赏里奇的英国小说家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战前住在柏林 , 之后在洛杉矶安家 , 他为那座“收养”他的城市写了如下文字:“一百年前 , 在这海岸上 , 有些什么呢?如今这些脆弱的建筑 , 又有哪些能在一百年后依旧矗立?也许一座也不会剩下 。 唔 , 我喜欢这个想法 。 这很现实 , 令人振奋 。 在这样的环境之中 , 比较容易牢记并接受一个事实 , 就是一百后你自己也不存在了 。 ”
这样的情绪之中饱含着浓厚的日本色彩 , 即沉默地接受世事短暂的现实 。 2014年 , 诺曼·米本在洛杉矶去世 , 我在他的追悼会上引用了伊舍伍德的上述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