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我在中国访古迹,跨山越海只为看到你最古老的样子( 三 )


传说与遗迹构成的历史记录,与亲身体验所描摹的文学叙述,两者同时存在于马第伯的这篇旅行记录中。尽管它纯属公务出差的记录,但作为游记,它同时兼具文学与历史两个面向。而这两个面向,也成为了后世中国旅行文学的两条道路。文学用以状写景物,抒发心情,驰骋想象,展现的是遣词用句的才华;历史则着眼于精准地记录,以及对蕴藏在路途与景观之中的幽微史事的钩沉汲隐,它所彰显的是博览群书的学识。
公元四世纪东晋高僧慧远的名作《庐山记》就是一个典型范例,开篇一节:“山在江州浔阳南,南滨宫亭,北对九江。九江之南为小江,山去小江三十里余。左挟彭蠡,右傍通州,引三江之流而据其会。《山海经》云:‘庐江出三天子都入江,彭泽西,一曰天子障’,彭泽也,山在其西,故旧语以所滨为彭蠡。有匡续先生者,出自殷周之际,遁世隐时,潜居其下。或云续受道於仙人,而适游其岩,遂托室岩岫,即岩成馆,故时人谓其所止为神仙之庐,而名焉”。描述地理形势以定位其所在,引经据典考证其来由,记述传说以论证庐山得名之来源。精准、明晰,几乎可以说完全是史家笔法,足显慧远的采摭书传,博闻广识。
接下来,慧远却笔锋一转:“风雨之所摅,江山之所带。高岩仄宇,峭壁万寻,幽岫穿崖,人兽两绝。天将雨,则有白气先抟,而缨络于山岭下。及至触石吐云,则倏忽而集。或大风振岩,逸响动谷,群籁竞奏,其声骇人,此其化不可测者矣”——庐山气势撼人的雄浑气象,跃然笔端,精心构筑的辞章,如泄水排云般连贯而出,即使是听到文言文就昏昏欲睡的今天读者,如果能够舌头不打结地通读一遍,也能感受到那种一吐胸襟的勃勃气势。这也是慧远的《庐山记》千载之下,得以列名经典的原因。
陈子昂@我在中国访古迹,跨山越海只为看到你最古老的样子
文章插图
《玉山丹池:中国传统游记文学》,作者:(美) 何瞻,译者:冯乃希,版本: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3月
史与文的交汇,让旅行文学兼具博学与辞章两者之长。慧远的《庐山记》还在不经意间点出了游记与历史之间的亲缘关系。在讲到庐山第三岭时,他写道:
“昔太史公东游,登其峰而遐观,南眺五湖,北望九江,东西肆目,若登天庭焉。”
被奉为中国史学鼻祖的太史公司马迁,也曾是一位旅行爱好者。一如他在《太史公自序》中所坦陈的那样:
“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闚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
尽管没有证据显示司马迁曾以史家笔法写过游记,但他本身足迹踏遍天下,旅行中自然也会访求故老,探听传说,记录下来,成为撰写史书的材料。就像他在《孟尝君传》的最末所写的那样:“吾尝过薛,其俗间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
司马迁笔下的孟尝君事迹,自然也有不少是他游历当年孟尝君封国薛地时探访所得——他的目的明确,是为搜集史料,他访问当地故老土人的方法,几乎相当于今天口述史的方法。司马迁虽然没有写下一篇历史旅行的游记,但他本身已经为未来的历史旅行写作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只是需要像马第伯这样的人,以他采择史料,探访故实的方法,完成这样一篇游记,作为开山之作,历史旅行书写,就以这种方式,在烘焙许久之后,新鲜出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