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我在中国访古迹,跨山越海只为看到你最古老的样子( 四 )


到慧远撰写《庐山记》的魏晋六朝时代,旅行文学的史与文两种形式,几乎已经定型。五世纪谢灵运的《游名山志》虽然仅存三十余条,但也足以看出旅行文学的发展态势:“泉山顶有大湖,中有孤岩独立,皆露密房。《汉史》朱买臣上书云:‘一人守险,千人不得上’。”
其中既有精心雕琢的辞句“孤岩独立”,也有引经据典的史料“《汉史》朱买臣上书云”,这些几乎都成了未来游记的标准范本。前人的作品成为后世模范的典范,后世的作品中,也常常能看到前人的痕迹。就像陈子昂怆然泣下的《登幽州台歌》,谙熟典籍的人,也会发现他是在“化”《楚辞》中的《远游》一篇:“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两者对读,几乎会误以为陈子昂流泪的原因不是自伤身世的怆然,而是洗稿太过的羞愧。但“化用”前人本就是诗文创作灵感来源的公开秘密。诗文如此,游记自然也如此。因此,在阅读明代游记时,经常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比如徐世溥《游洪崖记》中“瀑奔流至此,则复冲激上山,左右喷薄,洗石壁,逆流同下矣”,就是在暗中学习慧远《庐山记》的韵律与措辞,也就不足为奇。
但这里还有一个关键问题,虽然最优秀的旅行文学是文史兼备的作品。但在书写游记时,指针是向文偏一些,还是向史偏一些,却是个值得忖思的问题。文史之间的旅行者,就像是在大漠中行走,前后左右,四面茫然似乎到处是路,也似乎无路可走,只能凭借直觉向前走去。
记与访
后可见来者
沙海之中,四顾茫茫,但就在迷惘不知该往何处前行之时,远处一座闪光的崖壁,却像烈日下的灯塔一样,指引旅行者在沙海中投奔而去。热浪渐渐被视线中的青葱绿色拨开,崖壁上的闪光也凝聚成一尊实像,那是一尊在崖壁上开凿的巨大佛像,“高百四五十尺,金色晃曜,宝饰焕烂”。旅行者长出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到了梵衍那国。
陈子昂@我在中国访古迹,跨山越海只为看到你最古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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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拓拍摄的巴米扬大佛石窟,出自他所撰写的《阿富汗访古行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6月版。
公元629年,玄奘从长安出发,踏上了前往西方天竺的求法之旅。梵衍那国是他西行途中的一站。在他的西行旅行记录《大唐西域记》中,他如此描述这个国家:
“梵衍那国东西二千余里,南北三百余里,在雪山之中也。人依山谷,逐势邑居。国大都城据崖跨谷,长六七里,北背高岩。有宿麦,少花果,宜畜牧,多羊马。气序寒烈。风俗刚犷,多衣皮褐,亦其所宜。文字风教,货币之用,同睹货逻国,语言少异,仪貌大同。淳信之心,特甚邻国。上自三宝,下至百神,莫不输诚,竭心宗敬。商估往来者,天神现征祥,示祟变,求福德。伽蓝数十所,僧徒数千人,宗学小乘说出世部。”
玄奘对梵衍那国的记述毫不拖泥带水,用词精准,几乎没有任何文学上的修饰。提到那尊崖壁上的著名巨佛,也仅在必要时才加上“金色晃曜,宝饰焕烂”这样浅白得毫不夸张的描述。考虑到玄奘所看到的这尊巨佛,就是在2001年被塔利班武装组织毁灭的那尊巴米扬大佛,今天的读者也许会抱怨玄奘为何不能多花些笔墨,更细致地描述这尊大佛外观的衣着纹饰和细节,以至于单凭他笔下的寥寥几句,都无法确定这尊佛像究竟塑造的是哪一位神佛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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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富汗访古行记》,作者:刘拓,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6月
但玄奘不会在意今天读者的看法,就像他不会在意游记中这些细节的描述。事实上,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在完成一部游记,其目的也不是为了给读者带来心驰神往的异域体验,他是在撰写一部西域的地理志书,就像史书中常见的《舆地志》《地理志》一样。他追求的是历史的简约与精准,而不是华丽的辞藻与抒发个人感受——那样带不来任何信息上的增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