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李泽厚生前最后访谈,他向读者说:谢谢!(15)


马克思说科技生产力是向外走 , 讲生产关系 , 讲阶级斗争 , 讲改变社会 。 我是向内走 , 我认为科技生产力产生了理性 , 使人的心理不同于动物 。 人的理性不是天赐的 , 不是生来就有的 , 而是使用工具产生了理性 。 我反对先验理性 。 我问人生下来什么时候有理性 , 没有人能回答我 。 “实用理性”的确是我创出的词 , 以前没有的 。 就像“乐感文化” , 也是我创的 , 以前没有的 。 这就叫“制造概念 , 提供视角” , 开始有人痛斥 , 现在好像好些人也在用了 。
人物周刊:疫情中 , 许多哲学家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 哲学家在面对疫情的时候 , 应该怎么做或思考什么是合适的?
李泽厚:多年前我就讲过 , 上面也讲过 , 理论家应该和实践家分开 , 哲学家、思想家应该和革命家、政治家分开 , 这二者不能混为一谈 。 革命家、政治家是社会变化的直接实践者、指导者 , 他们所需要的支配、影响群众的热情 , 和理论家的热情 , 不是一回事 。 而且 , 二者在思维方式和方法上也不会一样 。 所以 , 理论家、思想家、哲学家 , 与革命家、政治家、各种集团的领袖们 , 应该作出明确分工 。 理论可以多种多样、百家争鸣 , 而革命家、政治家、领袖们则要求意志集中、行动统一 。 后者要根据当下的现实形势、利害关系、策略考虑来作出决定 , 采取行动 , 这就会对理论进行选择或折中 , 但经常只容许一种 。 理论家们却可以不计当前利害 , 从较长远的宏观视角来把握、思索和争辩 。 当然理论家和革命家政治家也还有各种不同的层次和种类 , 也有互相交叉渗透的各种情况 , 我现在是一种“理想型”的划分 。 马克思说 , 过去哲学只解释世界 , 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 这个哲学视角是深刻的 。 但改变世界的理论和引领实践这一改变 , 却完全可以由不同的人来承担 。 理论是需要长期讨论和反复争辩的 , 革命或政治决定则即便激烈争辩也必须尽快确定方案 , 鼓励执行 。
对于疫情也是这样 , 不能要求哲学家对疫情发表一贯正确的意见 , 这很难 。 即使是正确的 , 执政者也不一定能够按照这个去做 。 行政的措施 , 行政的策略 , 跟理论是不同的 。 执政者有做对的时候 , 但不意味着永远对啊 。 一个哲学家的理论 , 运用到政治上也好 , 经济上也好 , 不一定就适合 , 有可能走样 , 有可能应用不了 。 哲学家对疫情可以有各种判断 , 各种理论都可以啊 , 不一定哪个就是对的 。
人物周刊:说到哲学和历史问题 , 您好多年前就说过 , 历史哲学的最高命题是偶然与必然的问题 。
李泽厚:我50年代就这么认为 , 历史充满了偶然性 。 我今年发表的《历史、伦理与形而上学》(《探索与争鸣》2020年第1期)就讲了这个问题 。 我讲历史有三个性质:第一是具体性 。 历史一定是发生在一定的时间、地点和各种条件之下的事情 。 这是历史最重要的性质;第二是历史有积累性 。 这点大家注意得不多 。 从人类历史来讲 , 是进步的 , 我对整个人类历史不是悲观的 。 人类是靠工具吃饭 。 工具就是科技 。 疫情以后 , 科技还是会发展 , 这是阻挡不住的 。 我非常赞同史蒂芬·平克的说法 , 后现代是错误的 , 福柯、德里达是错误的 。 历史有积累性 , 内在的积累便是心理的日益复杂、丰富和多样 , 即“积淀” , 不必悲观;第三是历史的偶然性 。 比如说 , 恐怖分子使用原子弹或制造病毒 , 那人类便可以死光 , 很有可能的 。 以前冷热武器时代都不可能 , 现在却可能 , 所以说哲学要研究人类命运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