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李泽厚生前最后访谈,他向读者说:谢谢!(12)


李泽厚:我的确没想过 。 我读书读得比较广泛 。 我在北大读书的时候 , 早上看柏拉图 , 下午看别林斯基 , 早上看的是哲学 , 下午看的是文学 。 学哲学可能看得比较高 , 要总揽全局 , 但考虑的问题很多都太空 。 如果书读得太少 , 就只知道玩弄一些概念 。 搞历史的呢 , 是狭而深 , 就盯着那个领域 , 别的学问都不感兴趣 , 也认为那些没价值 , 必须有足够多的史料 , 才是真学问 , 所以也很难干出非常重要的原创 。 学文学的看得比较杂博 , 比较广 , 但都比较肤浅 。 我很多年前就跟学生讲过 , 你要高、要深、要博 , 你才会有原创力 。 自然科学家不一定如此 , 人文领域似有此前提 。
原创力从哪里来呢 , 想象力当然重要 , 但我以为最重要的是判断力 。 康德讲判断力很多是没法教的 。 自然科学家的原创力也是来自独特的选择和判断 , 艺术家的理性判断力不一定要高 , 但是感性的原创领悟要很强 。
原创力一方面靠你先天的领悟能力 , 一方面后天有一些范例可以学习 , 80年代我就讲过“支援意识”问题 。 康德两百年前的书现在还很耐读 , 那是了不起的 , 康德便极其博学 , 又有极强大的判断力 , 他提出的那些问题 , 现在还没有最后的回答 , 这样的一些人物就值得学习 。 这是智慧 , 不是知识 。 知识可以教 , 智慧就不能 。 一些大师都没有什么老师 , 爱因斯坦有什么老师啊 。 我觉得当前文坛、学界似乎一方面缺乏原创性 , 大多是搬来西方学院话语套在中国问题上;另一方面则仍然是红卫兵式的“不破不立” , 对前人和同辈的成果成就不屑一顾或吹毛求疵一概骂倒 , 只喜欢找同行的毛病、错误 , 而不看重他们的优长与贡献 , 这也是中国传统的老毛病 。 曹丕就说过 , 文人相轻 , 自古皆然 。 元稹、白居易通信中说“韦苏州”(韦应物)诗生前没人看得上 , 死后却被人高扬等等 , 可见一斑 。 自己老摆出一副创造脸却并无创造 , 如鲁迅当年嘲笑过的“创造社”一样 。
人物周刊:有一段时间 , 桑德尔(Michael Sandel)在国内很火 , 您曾经用了很大篇幅的文字来回应桑德尔 , 为什么对这个话题这么感兴趣?
李泽厚:当时他在中国太受欢迎了 , 在北京、上海讲演 , 几进几出 , 很多人推崇吹捧他 , 很少有学者提出质疑的 。 比如说 , 某个地方受灾了 , 他当场问一大群学生 , 要不要涨价?你是道德原则还是市场原则?要学生举牌作“是”(yes)“否”(no)的回应 。 他主张道德原则 , 都不应该涨价 。 这本身就是误导嘛 。 即使是受灾 , 受灾地区也不同啊 , 居民的富裕情况也不一样啊 , 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嘛 。 黑格尔和马克思都讲得很多 , 就是根据具体的时间、地点和条件来决定哪个是对哪个是错 。 你不能说统统都是道德原则 , 统统都要减税 , 那不对 。 有的地方可以减 , 有的地方可以不减 。 你不能用一个先验的概念来统一一切 。 我那本书就是反对这种理性至上的黑白分明的一统思想 , 亦即与先验理性有关 , 所以那本书既是反对桑德尔 , 也可以说是借题发挥 , 主要倒是谈自己的伦理学 。
人物周刊:这些年 , “致良知”这个话题说得也很多 , 您又是怎么看?
李泽厚:我在最近那篇文章里面 , 后来在原稿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倍多 , 有一页专门谈这个问题 , 包括《伦理学新说述要》 , 也提了“致良知”是什么意思 。 因为中国没有上帝的信仰 , 企业家们的钱赚足了 , 子孙都可以过很好的生活了 , 那还有什么寄托呢 , 就想找一些东西来修身养性 , 就搞出了“致良知” , 但这实际上根本不是王阳明那个意思 。 王阳明的意思是把道德变为一种直觉 , 恰恰是要经过刻苦的锻炼 , 不是像信佛或者信什么东西 。 他们是找一个东西信吧 。 信什么 , 信良知 。 良知哪里来的呢 , 是天给的 , 中国的天是含含混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