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江河|书法杂感( 二 )


|欧阳江河|书法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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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之后我迷上了林散之 , 他的大草 。 王羲之的《十七帖》是小草 。 张旭、怀素以后 , 有了大草 , 真正的草书的东西出来了:那种流动性 , 那种生生不息、那种多向度衔接与照应、那种深呼吸和换气、那种内视与外拓、进取与退身所形成的源源不绝的生命状态 。 怀素把篆字的线条和笔意放进了草书 。 张旭是狂草 , 他放进的是剑法、剑意 , 人体的舞蹈元素通过金属元素传递出的变化 。 王铎把提按、方笔、外拓、胀墨等元素放进了书写 。 林散之一生反复写《西峡颂》 , 他把汉碑的笔意和刀意放进去了 。 还有他老师黄宾虹的影响 , 那样一种元气茫茫收不得的墨法变化 。 林散之草书特别感动我的 , 是书写本身的时间感 , 将生命的萌芽、生涩、半熟、成熟、过熟、凋零、渐逝融合在一起 , 不添加分析成份、不带有教科书腔调 , 时间的羽化处处弥散 , 不强求时间之形构和性质的绝对统一 。 反观王羲之的字 , 则是无时间的 , 将一万个瞬间压缩成一个瞬间 , 并不呈现时间各个阶段的重叠和进退 。
或许正是这种浑成的时间轨迹 , 传递出林散之草字独有的沧桑感 , 以及无人能及的草书味道 。 但什么是草书味道呢?很难定义 。 但懂字的人看得出来 , 感觉得到 。 林散之信奉自然书写 , 信奉对时间、对节奏、对变化的把控 。 但这一切似乎不是控制的产物 , 反而像是失控的产物 。 但写大草的失控 , 本身是最大限度的控制 。 大草的失控 , 感觉就是一个人在书写状态中 , 生和死的沟通一体化了 , 醉和醒 , 黑暗和光明 , 丧失和得到 , 接续在一起 。 这种统一与平衡 , 是磨损出来的 , 而不是计算和搭配出来的 。 它是发生和创造 。 技术性的积累只是外在的保障 , 只是准备 , 所有这些最终要汇聚成生命的创造状态:把书写的时间性和空间感结合起来 , 达到一种受控和失控的交合状态 , 一种呼之欲出的、有呼有吸的、舞之蹈之的状态 。
这种状态我们在张旭、怀素的草书中有所见识 , 在公孙大娘舞剑的状态中有所体现 。 创造性这个东西是一致的 , 就是生命在那一瞬间的收束与绽放之际 , 聚集了众多的亡魂与生灵 , 调用了众多的训练和践行、确认和互否、显现和消除 , 所有这一切的共同参与和见证 。 创造意味着呈现 , 打开 , 这样一种活的状态 。 观者一瞬间会突然被打动 , 作品所产生的那种气场 , 那种味道 , 那种优雅和狂喜 , 甚至冒犯和反诘 , 全都在其中升起和飞起 。 这一切择日而至 , 择人而在 , 不是每分每秒都在 , 而是选择一个时刻神秘地到来 。
我很赞成林散之的书写观:自然书写 。 这和当代书法对设计感、字的变形、空间扭曲、视觉冲击等等元素的极端强调 , 是很不一样的 。 自然书写能出一些天趣 , 也许它没有那么精心构造 , 总会有一些瑕疵 , 且较少意外效果 。 但书写者从自然书写所深深接通的那种“思接千载” , 能体味到书法的真正玄妙之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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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汉碑和林散之先生有相关之处 。 他可能没怎么写过魏碑 , 我写过《张黑女》和大部份《龙门二十品》 。 我看到孙伯翔写的《始平公》和王学仲的北碑字后 , 就不敢把魏碑往深处写了 。 他们的碑写得是真好 。 但碑写得太好以后 , 我认为也有负面问题 , 碑写得太深入字就流动不起来了 , 因为碑是停止的 , 写到最后就不能写草书了 。 我喜欢把反的东西综合在一起:一方面我喜欢碑 , 但又喜欢草书 。 碑是一个把字写死 , 把活的流动的东西写得停止 , 把字从纸写到石头里 , 笔写到刀里面去 , 写得沉重 , 写到骨髓里去 , 这样一个趋向 。 但很多人深入到碑字里就出不来了 。 我是天生喜欢草书 , 喜欢偶然性这个东西 , 喜欢书法在纸上那种云烟散开的感觉:而这些是魏碑所没有的 , 碑是以软笔写出硬骨头的刀意来 。 我的想法是更多地把碑作为一个综合的书写 , 同时又发展到写民间书法 。 民间书法产生在穷乡僻壤 , 千百年来 , 那些无名氏写的便条 , 药方子 , 抄经等 , 也是我的书法的来源和参考的对象 。 书写者不是文人 , 不是书法家 , 那些写的刻的留在石头上的书迹 , 对我也有影响 。 尤其我的小楷是大量参照他们的笔意和趣味 。 它有那个时代的天趣、气息和精神 , 在碑和帖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