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冯唐:我为什么要重新翻译泰戈尔的《飞鸟集》( 二 )


后来 , 一边翻译 , 一边想到了一些原因 。
比如 , 小孙勤学上进、靠谱缜密 , 不会害我 。
比如 , 我刚辞了工作 , 下一个工作要明年初才开始 , 正好可以做些稍稍从容的事情 。 过去十五年 , 每次都是一年捞到几天 , 这几天就是拼命写小说 。
比如 , 认真的写作者和职业运动员也有相似之处 , 也需要严格的常规训练 。 一本本写小说 , 就像运动员的“以练代训” , 不是说不可以 , 而是加上常规训练就更好 。 对于写作者 , 我能想像的最好的常规训练莫过于用现代汉语翻译经典古代汉语、用现代汉语翻译经典西方文章 , 用更少的字数 , 不失原文的意境和汁液 。
比如 , 泰戈尔得过诺贝尔奖 , 我想知道 , 一百年前 , 政治味道不浓的时候 , 给东方的诺贝尔奖是什么味道 。
比如 , 流行译本的作者郑振铎是民国摇曳的人物之一 , 少年时代我仔细读过《西谛书话》 , 我想就着他的翻译走到民国 , 掂掂那时的月色风声 。 我坚信民国时代的中文还在转型期 , 我现在有能力把中文用得更好 。
比如 , 我是中文超简诗派创始人 , 诗歌长度通常比唐诗七律、七绝、五律、五绝还短 。 据说《飞鸟集》也是浓缩得不能再浓缩的诗集 , 我想仔细见识一下 。
比如 , 小孙说 , 最高的翻译费 , 每个字很多钱 。 从少年时代起 , 我就幻想着能靠码字过上自在自由的生活 , 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 , 幻想是不是还是幻想 。
3.
幻想还是幻想 , 幻想很快落空了 。 《飞鸟集》字数出奇的少 , 如果我在一万个汉字之内翻译不完 , 是我的耻辱 , 我对不起汉语 , 请借我一把割腕或者剖腹用的蒙古刀 。
但是既然答应翻译了 , 就尊重契约精神 , 翻译下去 。
4.
小孙给我寄来了泰戈尔的原本 。 小孙讲究 , 说 , 这样 , 冯译《飞鸟集》在版权页上就可以清晰标注:译自Forgotten Books出版社2014年6月重印本 。
5.
我在加州湾区纳帕附近租了个民房 。
一个纯美国老太太很早之前买的 , 那时候 , 附近的海军基地还没废弃 , 修船厂船来船往 , 很热闹 。 如今冷清了 , 废弃基地的一部分活化成了滨海公园 , 可以跑步 , 可以听海 , 可以体会空寂 , 间或有警告牌 , 说 , 不能再往前了 , 可能有没清干净的炸弹 。
房子不大 , 院子很大 。 房子里很多东西 , 粗分两类 , 比美国老太太还老的东西和没美国老太太老但是她舍不得丢掉的东西 。 院子里很多香草 , 薄荷、薰衣草、鼠尾草、百里香、迷迭香 , 还有不少果树 , 柠檬、橘子、无花果 , 还有片小菜地 , 西红柿、茄子、不知名的瓜 , 还有完全不修整的芭蕉、完全自由的紫色牵牛花、完全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野猫 , 五组椅子 , 一天中随着太阳和风的变化 , 人可以变化自己屁股的位置 。
我找了半天形容词来总结这个院子 , 没得逞 。 偶尔听到一个意大利人的用词 , “有组织的杂乱” , 贴切 。
贴地面运动的是蚂蚁 。 人坐着的时候 , 沿着人的鞋子和裤子爬进人的身体 , 意识不到的时候 , 无所谓 , 感到了 , 一个冷颤 , 尽管不知道冷颤个什么 。
齐身体高低运动的是苍蝇、蜜蜂、松鼠和小鸟 。 他们围着植物的花和果实忙碌 , 不知道它们何时生、何时死 , 估计它们自己也不知道 , 也不想知道 , 太阳出来了 , 还能忙碌 , 就是赚了 。
高过头顶运动的是风 。 不知道它从何处来 , 不知道它去向何处 , 不知道它现在要干嘛 。 但是 , 风拨动树叶 , 不同角度、力度、持续时间 , 发出细碎的声音 , 从不重复 , 我听一两个小时也不会烦 。 风敲响挂在屋檐下的风铃 , 昼夜不停 , 睡前是它 , 睡醒是它 , 梦里是它 , 真好听 , 日本京都精于禅宗音乐的和尚敲不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