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冯唐:我为什么要重新翻译泰戈尔的《飞鸟集》( 四 )


如果不是翻译《飞鸟集》 , 我都忘了 , 我曾经那么纯洁 。
10.
出书的时候 , 我会和出版商建议 , 哪怕诗再短 , 也要一首占一页 , 多余的空间就空在那里 , 仿佛山水画中的留白 。
读最好的短诗 , 需要留白 , 需要停顿 , 需要长长叹一口气 , 然后再接着读下一首 , 仿佛亲最好的嘴唇 , 需要闭眼 , 需要停顿 , 需要长长叹一口气 , 然后再说 , “我还要再见你 , 再见的时候 , 我还要这样闭上眼睛” 。
11.
和其他类型的创造一样 , 码字也要在“有我”和“无我”之间寻求平衡 。 写作应该更偏“无我”一些 , 最好的写作是老天抓着作者的手码字 , 作者只是某种媒介而已 。 翻译应该更“有我”一些 , 否则 , 一边是一个悠久文化中的写作大师 , 另一边是另一个悠久文化的众多经典 , 没些浑不吝的有我劲儿 , 怎么逢山开道、遇水搭桥?
具体到翻译诗 , 就需要更加“有我” , 力图还魂 。 在翻译《飞鸟集》的过程中 , 我没百分之百尊重原文 , 但是我觉得我有自由平衡信、达、雅 。 人生事贵快意 , 何况译诗?
12.
翻译的“有我”之境 , 不只是译者的遣词、造句、布局、押韵 , 更是译者的见识、敏感、光明、黑暗 。
《飞鸟集》第十二首 , 粗看英文原文和中文译文都不抓人:
“沧海 , 你用的是哪种语言?”
“永不止息的探问 。 ”
“苍天 , 你用的是哪种语言?”
“永不止息的沉默 。 ”
翻译的刹那 , 我想起我和我初恋之间很多很平淡无奇的对话 。
分手之后很多年 , 偶尔联系 , 我总是忍不住问 , “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没任何世俗暗示 , 只是问问 。 ”我初恋总是不答 , 怎么问 , 也还是不答 。 有一阵 , 我初恋见我之前 , 都要提醒我 , “能不能不要问问题了?”我忍住不问了 , 又过了一阵 , 就没联系了 。
翻译的刹那 , 我想起我一直没得到回答的问题 , 我似乎懂了 , 再也不想问了 。
在笔记本上抄了一遍《飞鸟集》的第四十二首:
“你对我微笑不语
这句我等了几个世纪”
13.
好的短诗不是对于生活的过度归纳 , 而是山里的玉石、海里的珍珠 。
友人知道我在翻译诗歌 , 发过来一个截屏:
“在这个忧伤而明媚的三月
我从我单薄的青春里打马而过
穿过紫堇
穿过木棉
穿过时隐时现的悲喜和无常
翻译:It's March, I'm a bitch. ”
这不是好诗 , 不是好翻译 , 而是段子手对于生活过度的归纳 。
同样字数少 , “陌上花开 , 可徐徐归”是好的短诗 。
14.
更多“神译”在我翻译《飞鸟集》的过程中被转来 。
We Are the Champions , 我们都是昌平人;We Found Love , 潍坊的爱;Young Girls , 秧歌;Open Heart , 开心;Because You Love Me , 因为你是我的优乐美;We Need Medicine , 我们不能放弃治疗;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 一觉睡到国庆节;The Best of the Yardbirds , 绝味鸭脖;Follow Your Heart , 怂;等等 。
这些和好翻译没有关系 , 就像小聪明和大智慧没有关系 。
《飞鸟集》第九十六首是这样说的:
“此时的噪音
嘲笑永恒的乐音”
15.
有些诗的好处在于拿捏准确 。
比如《飞鸟集》第十九首:
“神啊
我的欲念如此纷纷扰扰呆痴憨傻
好吧
我只是听听吧”
我对妄念的定义是:如果你有一个期望 , 这个期望长期挥之不去 , 而且需要别人来满足 , 这个期望就是妄念 。
有些时候 , 一些妄念莫名奇妙地升起 。 你知道是妄念 , 但是你不知道这些妄念为什么升起 , 也不知道这些妄念会到哪里去 。 多数时候 , 你无法阻止妄念升起 , 就像你无法阻止你的屎意和尿意 。 多数时候 , 你也不应该被这些妄念挟持 , 做出无数后悔的事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