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冯唐:我为什么要重新翻译泰戈尔的《飞鸟集》( 六 )


22.
郑振铎 , 一八九八年十二月十九日生 , 二十几岁翻译《飞鸟集》 , 不求押韵 , 但是基本没有翻译错误 , 平顺中正 。
我们这一辈、我们上一辈、我们下一辈 , 二十几岁的时候 , 都干什么去了?
23.
在翻译《飞鸟集》第二百一十九首的时候 , 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觉得郑振铎的翻译出现了明显问题 。
原文:Men are cruel, but Man is kind 。 郑译:独夫们是凶暴的 , 但人民是善良的 。
感到两个问题 。 第一是 , Men为什么译为独夫们(又 , 既然独夫 , 何来“们”)?Man为什么译为人民?第二是 , 即使词没译错 , 总体意思出现了常识问题 。 独夫的确残暴 , 但是独夫统治下的人民从来就不是善良的 , 如果不是大部分不善良 , 也一定不是大部分善良 。 否则 , 独夫的力量从哪里来?纳粹在欧洲 , 日本兵在南京 , 红卫兵在文革 , 大部分都不是善良的 。 这些成群结队的“人民” , 灭绝人性时 , 没体现出任何善良 , 而且在过程中坚信自己是正确的 。
我的体会 , 这首诗揭示的是众人和个体之间的巨大差异 。 个体的人性中 , 有善、有恶、有神圣 , 单一个体容易平衡 , 很难呈现大恶 , 即使出现 , 也会被其他人迅速扑灭 , 不会造成大害 。 而聚合成组织 , 个体的恶有可能被集中放大、被管理者利用 , 形成大恶 。 一旦集体意志形成 , 机器开动 , 个体无助 , 或被机器消灭 , 或成为机器的一部分 , 去消灭他人 。 从这个角度观照 , Men指某些人的聚合 , 指团队、政党、政权等等 , Man指人性 , 你、我、他、她 , 每个个体展现的人性 。
翻译的时候 , 我想了很久 , 简单的翻法是:众人是残酷的 , 人性是善良的 。
但是最后译成:庸众是残酷的 , 每个人是善良的 。
只有庸众而不是普通群众才是残酷的 , 庸众的特征是唯利是从、唯权是从、唯捷径是从、唯成功是从 , 无论什么样的当权者 , 只要是当权者说的 , 都是对的 , 无论是非曲折 , 只要有人倒霉 , 特别是似乎过得比自己好的人倒霉 , 就会叫好 。 人性本善 , 不错 , 但是这首诗强调的是个体 , 重点不在善 , 翻译成每个人更警世 。 而且 , 每个人加在一起就是人类 , 每个人都有的 , 就是人性 。
翻完 , 想起在二战的德国、红色高棉的柬埔寨、文革的中国 , 庸众的所作所为 , 愣了很久 , 发了个微博:“翻译《飞鸟集》第219首:‘Men are cruel, but Man is kind’/‘庸众是残酷的 , 每个人是善良的’……简单一句话 , 想了很久 。 ”
此微博 , 评论超四百个 , 转发近一千五百次 , 阅读一百五十万次 。 有指点的、有挖苦的、有显摆学问的、有手痒自己重翻的 , 好久没看到众人对一句英文这么认真了 , 真好 。
大学英文系教授朱绩崧(文冤阁大学士)数条微博和微信赐教:
“拙译:恶者虽众 , 人性本善 。 用‘众’和‘人’分别对应Men和Man 。 ”
“语言的本质是分类系统 , 不同的语言就是不同的分类系统 。 跨语种的翻译(interlingual translation)本来就是在不同的分类系统之间做出的近似匹配 , 严丝密缝的吻合是奇迹 , 可遇不可求 。 所以 , 翻译的常态只能是妥协 , 绝不是完美 。 ”
我回:“感谢指点 。 翻译原则不一定只有一套 , 信达雅在具体位置上如何平衡 , 译者有一定自主权 。 人生事贵快意 , 何况译诗 。 诗意不只是在翻译中失去的 , 诗意也可以是在翻译增加的 , 仿佛酒倒进杯子 。 ”
24.
英文原版出现了一个排版错误 , 第二百六十三首和第九十八首完全重复 , 郑译本已经纠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