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舜徽壮议轩日记|戴海斌读《张舜徽壮议轩日记》札记之三︱李慈铭究竟“儒林邪,文苑邪?”( 三 )


李慈铭的人物月旦评 , “论涉并世儒林 , 轻蔑湘贤至力” , “目王湘绮(闿运)为江湖唇吻之士 , 又谓何子贞(绍基)久享时名 , 实无真诣 , 较王子寿为劣 , 及读郭筠仙(嵩焘)《礼记质疑》 , 则总论之曰:“盖湖南人总不知学问也 。 ”此句重话 , 最触到湘人痛处 。 为回护乡曲 , 张舜徽不吝直斥“此等轻妄之言 , 适足见其矜倨自高之气” , 复加曲释:“盖李氏一生好轻诋人 , 吹毛所瘢 , 睥睨当世 , 加以年逾五十 , 而犹困于场屋(李氏于光绪六年始成进士 , 时年已五十二) 。 以愤懑发为言谈 , 无往而非讥斥矣 。 ”(《清人笔记条辨》 , 342页)此说迹近人身攻击 , 殊无学理可言 , 未免已有“诛心”之嫌 。 最后 , 仍须说明湖南人“真学问”究竟何在——
考其平生持论 , 大抵依附乾嘉诸儒 , 不敢越尺寸 , 而不知湖湘先正之学 , 本与江浙异趣 , 大率以义理植其体 , 以经济明其用 , 使以李氏厕诸其间 , 只合为吟诗品古伎俩耳 。 孰轻孰重 , 不待智者而自知 。 乃自困于寻行数墨之役 , 而不见天地之大 , 遂谓湖南人不知学问 , 其偏狭亦已甚矣 。
此处发明“湖湘先正之学” , 确见其大 , 不过 , 品衡李慈铭的学问仅有“吟诗品古伎俩” , 未必合乎事实 , 更有意思的是 , 张舜徽端视李氏为乾嘉汉学余绪 , 似完全忽视了(或也可说接纳了)其人尚有表彰“宋儒”、推崇“义理”的另一面 。 这就仿佛李慈铭责难章学诚 , 全在“考证粗疏”“读书卤莽”处着眼 , 而对后者《易教》《经解》《原道》《原学》诸篇以及“官师治教合一”之说 , 乃至批判汪中、袁枚的那一些“卫道”观点 , 不置一词 。
我们很容易想到鲁迅对《越缦堂日记》的批评 , 其第一条便是“钞上谕” , 这是“提防有一天要蒙御览” , “觉得从中看不见李慈铭的心 , 却时时看到一些做作 , 仿佛受了欺骗” (《三闲集·怎么写(夜记之一)》 , 1927年) 。 确实 , 读李慈铭的东西 , 不免嗅到一股“道学”气味 。 民初学人为作“学案” , 已指出“博极群书 , 勤于考订 , 兼尊宋学 , 谓可以治心” (《清儒学案》卷一八五《越缦学案》) 。 他的平常言论多肯定宋儒卫道治心的“发明义理之功” , 屡谓“汉儒守经之功大 , 宋儒守道之功大” , “欲学汉儒之治经 , 当先学宋儒之治心 , 一生不敢菲薄宋儒 , 良以此也”(参看卢敦基:《汉学 , 宋学 , 抑或汉宋兼采?——试论李慈铭所属的学术营垒》)惟就“学术”一层而言 , 谓“兼遵宋学”则可 , 谓“汉宋兼采”稍过 , 李慈铭于两者去取之间终有分际 , 他说“晚世说经 , 总以有家法者为贵……后世有述者 , 或汉或宋 , 皆所不祧 , 而与其为宋 , 不若为汉”(《越缦堂读书记》“易守”条) 。

张舜徽看待李慈铭 , 一面窄化其学问范围 , 铆定在“汉学”门墙内 , 一面拷问其学问程度 , 疑其“佞清”近似叶公好龙 , 无疑有如釜底抽薪 。 日记一则曰:
莼客持论虽张汉学 , 亦但追慕时尚 , 而非真有得于己 。 究其受病之由 , 乃以渠所致力者 , 终身寄在乾嘉诸儒篱下讨生活 , 而不能岸然自拔耳 。
再则曰:
李莼客于经学、小学所造甚浅 , 而极力表扬汉学 。
按李慈铭早年乡居 , “喜为歌诗、骈文” , 三十五岁时自撰卧室春联:“余事只修文苑传 , 闲身且置户曹郎 。 ”咸丰九年(1859) , 入都门后 , “反而为考订章句之学” , 及至晚年 , 经史研究渐有规模 , 世人亦以考据家目之 , 光绪十五年(1889)作《六十一岁小像自赞》 , 有曰:“是儒林邪?文苑邪?听后世之我同 。 独行邪?隐佚邪?止足邪?是三者吾能信之于我躬 。 ”文中“儒林邪?文苑邪?”之反问 , 实则自问自答 , 因为他自负“所学于史为稍通 , 所得意莫如诗”(《白华绛跗阁诗初集自序》 , 《越缦堂文集》卷二) , 足以儒林、文苑两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