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景凯旋:杜甫给生活的日常性,赋予了永恒和普遍的意义

我(景凯旋)于1983年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 , 攻读唐宋文学专业 , 毕业后即留校教书 , 教的也是古代文学 。 但自己性本疏懒 , 又不愿局限于专业 , 终老一经 。 自忖学问之事 , 不在谋生 , 而在追求人生价值 。 有很长一段时期 , 兴趣转至东欧文学 , 故虽从名师 , 术业未精 , 终无所成 。 所幸彼时大学尚宽容 , 得免东坡“磨牛”之喻 。
大约七八年前 , 《财经》杂志邀开专栏 , 谈东欧文学 , 后因不能赓续 , 遂重拾本行 , 改谈唐代诗歌 。 由于是随笔 , 可以尽兴发挥 , 倒也写得走心 。 写了两年 , 文章略有所积 , 友人陈卓读后 , 建议扩展成集 。 正好前年刚完成一部书稿 , 付梓无日 , 便欣然答允 。 因选二十诗人 , 大致按其年代编次 , 各加评论 。
庚子岁初 , 新冠病毒突然肆虐 , 全城商铺关门 , 街上空无一人 。 闭门写书 , 每当入夜时分 , 从窗户望去 , 只见万家灯火通明 。 因想人类真是多灾多难 , 迄今依然绵延不绝 。 即以唐代而论 , 近三百年间 , 瘟疫频发 , 死者枕藉 。 唐玄宗曾诏令各州置医学博士 , 又自撰《广济方》 , 颁布村坊要路 , 以疗人疾 。 代宗大历四年 , 杜甫亦有诗云:“衡岳江湖大 , 蒸池疫疠偏 。 ”(《回棹》)诗人晚年漂泊无依 , 身处疫中 , 仍觉天地广阔无边 。
禁足半年后 , 疫情稍缓 , 遂于庚子初夏应友人之邀 , 赴浙江衢州 。 此城为南孔居处 , 通达四省 , 衢江穿城而过 , 周遭茂林修竹 , 神话中的烂柯山亦在此地 。 自前年与友人一别 , 世事变幻 , 如山中弈棋 , 浑不知岁月短长 。 疫中相会 , 感慨系之 , 因集唐人句以志:“南州溽暑醉如酒 , 旧苑荒台杨柳新 。 今日乱离俱是梦 , 到乡翻似烂柯人 。 ”
唐代诗人面目各殊 , 但视人生如羁旅则一 。 西方诗寻求无限 , 立意在崇高;中国诗思虑有限 , 指归在优美 。 两相对照 , 各具特色 , 皆足以兴发感动 。 每思平生所读 , 虽广览外国文学 , 然于中国古诗却更多共鸣 , 其可怪乎?质言之 , 唐诗自有其永恒价值 , 欲成意会 , 唯心游诗中 , 与古人精神相往来 。 此亦为本书解诗方式 , 未敢言研究 。 (导语摘自景凯旋《再见那闪耀的群星:唐诗二十家》后记)
诗歌|景凯旋:杜甫给生活的日常性,赋予了永恒和普遍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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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处:《再见那闪耀的群星:唐诗二十家》 , 作者:景凯旋 , 版本: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1年11月
杜甫强烈的个体意识
唐玄宗天宝十载(751)秋 , 京城长安的一家旅舍 , 躺着一个奄奄生病的举子 。 自从他来到长安求仕 , 已经有五年光景 。 前一段日子 , 他献三大礼赋 , 得到玄宗皇帝赏识 , 一时间宾客盈门 , 但此后久久没有当官的消息 , 门前车马又渐渐稀落下去 。 正值秋雨连绵 , 贫病交加 , 一位友人突然来访 , 他十分感动 , 写下一篇很短的散文《秋述》:

秋 , 杜子卧病长安旅次 , 多雨生鱼 , 青苔及榻 。 常时车马之客 , 旧 , 雨来 , 今 , 雨不来 。
当时恐怕没有人会意识到 , 这位潦倒京城的寒士杜甫将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一个诗人 。 他被后人奉为“诗圣”是因为他的作品体现了儒家的社会关怀 , 但他的价值恰恰在于强烈的个体意识 。 中国诗歌的特征是抒情 , 早期的诗歌中 , 抒情主人公常常是“我们” , 而不是“我” 。 《秋述》在语言上接近口语 , 描述的纯粹是个人的日常情绪 , 这实际上反映了一种思维模式的转变 。 自《诗经》以降 , 中国诗歌走过的是一条从整体意识向个体意识渐渐转变的道路 , 至杜甫终于达到了一个高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