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潘天舒、唐沈琦|“化作千风”:日本新兴葬式( 五 )


殡仪馆公司是丧葬业互助体系中的优势主体 , 它们往往聚合、联结了各类丧葬业务 , 并从零散的丧葬业者中调配、分派人手 , 成为丧葬活动的调度者与组织者 。 在当代日本社会 , 丧葬一般需要两到三天完成 , 一家殡仪馆公司的业务主要包括遗体的清洁、整容、搬运 , 办理死亡证明 , 礼仪咨询 , 布置告别式 , 采买礼品 , 置办亲友宴等 , 遗体火化则由地方政府指定的火葬场接管 。 铃木光的民族志指出 , 殡仪公司需要精心设计丧葬的每个环节 , 以精准回应死者家属的需求 , 包括仪式需求、情绪需求、心灵需求以及社会需求 , 从而获取最大的利润 , 这些营销策略催生了巨大的丧葬消费市场 。
遗体沐浴便是丧葬商业化的典型个案——丧葬文化通过商业实践 , 被重新塑造与阐释 。 死亡发生后 , 殡仪员工一般会给死者进行清洁和整容 , 这是一笔重要的收入来源 。 然而 , 如果死者在医院去世 , 医院护工一般都会给死者擦好身 。 为了在这一环节获得利润 , 殡仪员工会向家属推荐提供遗体沐浴服务的供应商 。 如果家属推辞或犹豫 , 殡仪员工会使用预先准备好的话术 , 包括强调死者生前的苦痛 , 以及死亡所导致的生者与逝者之间永恒的别离 , “逝者生前在医院没有机会洗澡 , 这是家人最后一次给逝者洗澡的机会”;或指出遗体沐浴是传统日本丧葬仪式的必要环节 , 强调遗体沐浴的在传统文化脉络中的“正宗性”(authenticity) , 给死者家属带来一定的文化认同感与结构性约束 。 通过上述的道德修辞与文化话语 , 遗体沐浴服务被阐释为一种神圣的仪式 , 而不单纯只是盈利性的商业活动 。 更为重要的是 , 这些商业实践也从市场中不断生成特定的丧葬观念与文化 , 这些观念与文化再不断强化市场的内生需求 。 在遗体沐浴的操作过程中 , 遗体沐浴师将会制造充满文化隐喻的仪式场景 , 带动死者家属进行仪式角色的操演 , 使对方在具体的仪式情境中生成对生命、死亡以及亲属关系的理解 。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 , 日本开始出现专门提供遗体沐浴的仪式专车服务(CSC , the Ceremony Special Car Service) , 遗体沐浴师用专车运载浴缸、水管、淋雨喷头、担架、沐浴露、浴巾和殓服等仪式用具 , 一旦接到上游的殡仪公司的订单 , 便立即驱车前往丧家开展业务 。 遗体沐浴师大多为三十岁以下的女性和四十岁以下的男性 , 女性身着裙装并系上白色或浅蓝色的围裙 , 男性则身穿白色的医疗外套和黑色的裤子 , 形象淡雅、清洁、整齐 , 举止小心 , 神态恭谨 。 遗体被小心地移到浴缸上的担架上 , 浴缸的一侧分别连接热水管、冷水管和排水管 , 三根水管通向屋外的仪式专车 , 以避免凌乱 。 家属也要参与沐浴仪式 , 在木桶中先放入热水 , 再倒入冷水 , 形成温水 , 一手持木桶 , 一手持木勺 , 从木桶中舀水 , 从逝者的下半身开始 , 直至心脏 , 慢慢把水浇淋到逝者身上 。 如果家属不慎把半满的勺子放回桶里 , 会把逝者的灵魂牵绊回现世 , 使逝者犹疑 。 人们普遍相信 , 逝者的灵魂应该引渡成佛 , 而不是停留人世 。
通过这一仪式 , 逝者从生者的世界中被区分出来 , 家属需要重新建构自身与逝者的关系 。 同时 , 遗体沐浴的仪式被商业化后 , 遗体沐浴师不再强调逝者与生者的区隔 , 也不再强调逝者的“污染” , 即逝者可能给生者的世界带来的非秩序化因素 , 包括悲痛(grief)的情感震荡 , 物质性关联的断裂 , 或亟待重构的逝者记忆等 , 而是强调逝者通过沐浴能彻底放松、休憩 , 达到一种“好”的死亡状态 , 家属也能从中获得安慰 , 获得心灵的慰藉 。 一个“好”的死亡 , 是构建关于逝者的美好记忆的前提 。 通过精心设计的仪式 , 家属被家庭的结构性、集体性的力量动员、凝聚起来 , 重新编织社会关系 , 再次确认自我的意义 。 因而 , 当代日本的丧葬商业化生成了一套特定的丧葬文化 , 人们从丧葬产品的选择、消费与体认中重构生死观念与丧葬实践 , 并形成有关逝者的“最后一段”记忆 , 这段记忆将对遗属今后的自我意识与日常生活带来持续性的、不可磨灭的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