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木心逝世十周年( 三 )


阅读木心是我生活中一件可纪念的事。如果没见过木心先生本人,我会觉得遗憾,但这也许不是最重要;如果他的著作到现在都没有在我案头出现,那就是难以设想的了。
我习惯于在作者和读者之间设置距离;就是说你喜欢一个作家,读其作品就够了,不一定要和作者本人见面。作品是最好的媒介。和作家打交道,要看到的不是肉身而是作品。好作家一定是活在其作品中,应该是每个细胞都存活在里面。说得荒谬些,作家是活着还是死去,终究是无关紧要的,凡人终有一死,重要的是其作品在读者手中流传,某种意义上讲就是灵魂不灭,伴随人们的阅读而在世上长存。
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希望多几次拜访,记录木心先生的言谈。缺少交谈和记录,有些言论就流失了。木心先生要是再能多活几年,他对文学、绘画、音乐的见解就一定还会源源不断地表达出来,给人滋补和启迪,想到这一点就会为他的逝去而痛惜。
记得他曾给我解释局部投影何以对绘画鉴赏是一个福祉,当时我没有完全听明白,没有弄懂他所说的“狂喜”是怎样一种感觉。也就是说,不是某个概念,而是其言语所指的感觉和体验。类似的情况还有一些,是我希望得到求证和解释的。但是很遗憾,不会再有机会了。
他在著作中这样评论瓦格纳:
“瓦格纳的音乐不是性感的常识剧情,是欲与欲的织锦,非人的意志是经,人的意志是纬,时间是梭,音乐家有奇妙的编纂法,渐渐就艳丽得苍凉了,不能不缥缈高举,波腾而去。被遗弃的倒是累累肉体,快乐而绝望的素材——自来信仰与悔恨成正比,悔恨是零乱的,整齐了,就是信仰。”
类似的段落也是我想求证的。木心先生所处的时代应该还不具备条件,大量聆听瓦格纳的歌剧录音,他这番高见卓识非资深乐迷而不能道,即便是资深乐迷通常也是讲不出的,我自然感到佩服。见面时他谈到瓦格纳,谈的是《帕西法尔》和“返璞归真”之间的关系。寥寥数言,言简意深,留给听者自己去体会。那么,求证什么呢?好像也没什么需要当面求证的吧。
如果作家尊重读者,就不应该去迁就读者,他只需真确地表达其感觉和观念,在真确的意义上为其感觉和观念赋形,其余的留给读者自己去做就可以了。木心先生的表达,无论是言谈还是书写,其对真确性的追求是很不一般的。
纪念木心逝世十周年
文章插图
《木心谈木心》,作者:木心,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5年8月。
文学中对真确性的强调,通常是属于古典主义的范畴,讲的是恰当、含蓄和明晰。木心先生的风格并不属于古典主义,更像是作为年龄之结果,或者说是作为其浪漫精神之反拨的一个表现。
他在诗中写道:“能做的是长途跋涉之后的归真返璞。”
他谈歌剧《帕西法尔》序曲也是在说这个意思;无疑是注入了他自己的心得体会。我会把“归真返璞”的命题和他的一句诗(出自《象征关》)放在一起看。诗云:
“不入象征主义非夫也,出不了象征主义亦不是脚色。”
拿这个句子作注脚,也许是窄化了他所谓的“归真返璞”的意涵。对我来说,它的意义是可见的。它指出作家的“长途跋涉”的起点,也指明其精神、美学的演化进路,他在艺术上的化入、化出(如何化出也许是更有意思的命题),因此显得耐人寻味。
木心先生的文学起点是象征主义,波德莱尔、瓦莱里、纪德等。他的阅读十分广泛(《文学回忆录》便是一个例证),包括莎士比亚、拜伦、十九世纪俄国文学以及中古波斯、阿拉伯文学,等等;所受的影响是驳杂的,不能只归结到一个方面。但是作为诗人木心的发端和成长,象征主义是关键。他的诗作之精彩和难解,很大程度上也是缘于象征主义的诗学特质:意象、隐喻、典故等组合,不是用来传达约定俗成的主题,而是追求词语独特的联想和张力;诗人的表达本身即是主题,表达从想象界到实在界的坠落,以及两者之间的参差与竞争,这构成了其诗歌主题最有活力的一面,不管风格是隐晦还是显白,都和波德莱尔、叶芝等人的创作息息相通。木心先生的绘画应该也是同出一源,即体现十九世纪晚期欧洲艺术的转向和主张,认为绘画是想象的结果,而非视觉印象之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