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千年王安石︱荆公诗举隅:一句之炼与水上之思( 四 )


后世诗评家或指出介甫有学子美处 , 言其五言得子美句法 。 若论二人之比较 , 子美平生“嫉恶怀刚肠” , (《壮游》)荆公自然也有一段刚肠不能释去 。 子美造次不忘君 , 愈老诗愈峭拔;荆公则愈老愈清 。 若论荆公人生际遇之特殊 , 实为几百年间罕见 , 却不会如子美 , 道有“朱绂负平生” 。 (《独坐》)以彼之气傲 , 绝不至作此语 。 子美于世乱衰变有切身之感 , 自云“扁舟空老去 , 无补圣明朝” 。 (《野望》)荆公既脱去世故 , 誓不再返 , 诗中也少见形容往昔 。 论及往事 , 至多是“红葵紫苋复满眼 , 往事无迹难追寻”之类 , (《光宅寺》)这里沉思的还并非自己的往事 , 不多予人怀想空间 。
顾随说诗:“生的色彩浓厚、鲜明、生动 , 在古体诗当推陶公、曹公 , 近体诗则老杜 。 ”老杜“生”的色彩 , 体现为对诸事安排与形容的浓烈 。 荆公性情虽拗 , 根株却厚 。 换种角度看 , 拗也是一种“生”之浓烈 , 只是偏于负面 。 荆公能识“生”的趣味 , 《?溪诗话》称荆公爱眉山“冰下寒鱼渐可叉” , 此是一种生活趣味 。 《邀望之过我庐》谓:“知子有仁心 , 不忍钩我鱼 。 ……岂鱼有此乐 , 而我与子无?”他并非像杜甫那样由热诚、仁厚而朴拙 , 而是显得更拗 。 这方面虽然有学杜的一面 , 但他有些古体写得实不如杜甫 。 比如《白鹤吟示觉海元公》:“白鹤声可怜 , 红鹤声可恶 。 白鹤静无匹 , 红鹤喧无数 。 白鹤招不来 , 红鹤挥不去 。 ”质已足够质 , 却显得不够生拙 。 如果是杜甫来写 , 想必“生”的色彩会更浓烈 , 比如与之类似的、同样用乐府古体所写的《杜鹃》 , 就好很多 。 吉川幸次郎说王安石之诗“如其人品如其政治 , 有吹毛求疵的洁癖” , 实在见解透彻 。 王安石之“洁癖” , 于诗体现尤多 , 而其不足之处 , 也在于略显“吹毛求疵” 。
荆公诗“生”之浓烈 , 或体现为气度清越 , 别有幽怀 。 《晚春》诗:“春残叶密花枝少 , 睡起茶多酒盏疏 。 斜倚屏风搔首坐 , 满簪华发一床书 。 ”风度清胜 。 洁僻不免生冷 , 而赠人之作的深挚却多少能淡化这种冷感 。 《谢微之见过》:“唯有微之来访旧 , 天寒几夕拥山炉 。 ”情意雅切 。 与旧友相会 , 只是淡淡一句“天寒几夕拥山炉” , 情感已自觉脱去一层浓烈 。 《梦黄吉甫》:“西城荠花时 , 落魄随两桨 。 岁晚洲渚净 , 水消烟渺莽 。 踌躇壁上字 , 期我无乃尪 。 ”李壁概言此诗“皆情钟之语” 。 吴乔评论《送乔执中秀才归高邮》 , 感慨“介甫一生傲慢 , 如此诗一何温蔼也” 。 荆公性格刚烈自傲 , 怀人、赠人之作却倜傥而不失温蔼 , 同样是荆公本色 。 虽然自言“此身已是一枯株” , (《谢微之见过》)晚岁诗歌中却少露颓唐 , 亦无枯冷之感 。 反而清气粹满 , 刚肠亦化为绕指柔 。
不可解者 , 清人刘宝书作《诗家位业图》 , 将介甫安于“苦行”诗人一列 。 同列其中者 , 唐有郊、岛 , 北宋则有梅尧臣、陈师道、叶梦得 。 不知刘宝书的印象从何而来 。 郊、岛寒俭 , 为苦吟鼻祖 , 以诗穷至死 。 列上介甫大概是因为拗折 。 但介甫于诗歌其实是最不喜“苦行”的 。 贾岛诗句“知音如不赏 , 归卧故山秋” , 看似也拗 , 但泛观荆公诗 , 实不会有知音不赏之叹 。 后人或谓其诗学“二谢”“三谢” , 诸谢怎会是苦行呢?此为不可解 。

王安石深不乐诗赋取士 , 人所共知 。 熙宁年间罢诗赋 , 取经义 , 固然有许多基于思想见解、以及现实政治考虑的解释 , 而王安石本人对诗赋有极高的感悟与掌握 , 却于特擅之事物不以为贵 , 足见其兀傲 。 只有才子能弃去一切 , 一切不屑为 。 哈罗德·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评论但丁:“作为诗人和个人 , 但丁的突出特点是傲气而非谦逊 , 原创而非守成 , 丰富或有活力而非节制 。 ”其实这三种特点多为才子专属 。 王安石之擅集句 , 实在已到诗歌之极致 , 技巧方面既见顶 , 态度亦显出殊不为意 。 治平四年(1067)神宗即位 , 擢司马光为翰林学士 , 司马光不愿接受 。 神宗说:“卿有文学 , 何辞为?”司马光曰:“臣不能为四六 。 ”看似谦称 , 实乃自觉四六为壮夫不为 。 非不会 , 不为也 。 对于有大抱负的政事家而言 , 需要突出与重视之物是有限的 , 故能审于轻重特别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