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刘铮读《月球》︱故事并没有真的结束( 二 )


在我看来 , 当代文学首要、其实也是最起码的任务 , 就是走出怨恨文学的阴翳 。 走出怨恨文学的阴翳 , 并不意味着文学将揭露和批判的功能拱手相让 , 而是要让文学跨出主观心理主义的泥淖 , 将眼光放得更远大也更深邃 , 在社会-历史的激流里洞察更本质的东西 。
读郭爽的小说集《月球》 , 我一下子就意识到 , 这是一种走出了怨恨文学的阴翳的写作 。 伤痛 , 仍在角色身上隐隐发作 , 然而他们没有选择像小兽一样躲在角落里舔舐伤口 , 他们挣扎起身 , 放开步子 , 迈出门去 , 不管在物理上还是在心理上 , 他们都走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 与郭爽上一部小说集《正午时踏进光焰》里的人物相比 , 新小说集中的角色获得了更大的活动范围:他们纷纷上路 , 去了荷兰、俄罗斯、日本、法国、瑞士、新加坡、香港……“把自己在地图上摊开” 。 当然 , 他们的旅程总的来说是精神性的:他们走遍了世界 , 想的却只是找到自己 。 甚至像小说《离萧红八百米》的开头男主人公调整着谷歌地图的比例尺俯瞰城市 , 或是像小说《月球》中作为象征出现的“月球基地” , 也未尝不是一种心灵探寻的外化 。 这种精神性的旅程 , 在空间上和时间上 , 是无尽的 。 “我不相信什么狗屁旅途终点 。 死也不是终点 。 ”痛苦和重压 , 既然难以摆脱 , 索性一起背到肩上 , 负痛、负重前行 。 怨恨 , 总与幽闭相关 , 而漫游 , 则在无形中化解恨意 。
二、体现“历史感觉”
《离萧红八百米》的主人公 , 是被时代撞出瘀伤的男女 。 魏是昀、梅芬的职业信心随着传统新闻业的衰落而沉降 , 他们在商业和意识形态两个方向的强风中踉跄 。 令他们痛苦的 , 不仅仅是衡量尊严的指标只剩下货币这一个维度 , 还包括他们的社会正义感在经历挫折后如灰烬中的微火 , 不向外而只向内 , 燎焦他们自己的心 。 诚然 , 这种正义感原本经采访人员职业本身及公民社会上升期的放大而略显膨胀 , 但它的萎缩、摧折乃至湮灭 , 却是一种切肤的欺侮 , 足以剥夺人最基本的存在感 。 因此 , 尽管他们的正义感看似只有隔岸观火的些微相关度 , 而当它一旦失落 , 他们却蓦然发觉 , 整个人好像被抽去了脊骨 。 不过 , 在郭爽笔下 , 伤痛从来不是终点 。 正如梅芬承认的那样:“我在努力 , 一点点把我自己缝好 。 ”收埋壮志雄心 , 他们打起精神 , 努力在俗世里企稳 。 “这谈不上选择或决定 , 而是活下去的必须 。 ”在“收埋”和“企稳”的姿势里 , 既有坚韧 , 又有坚忍 。
在《离萧红八百米》里 , 新闻业的衰落不是从正面加以描绘的 , 而是故事的一个不可或缺的背景 。 事实上 , 不直接摆弄这个时代那些浮在表面上的社会议题 , 而选择把时代的大的起伏推到远景 , 让它们造成的余波摇荡人物的命运 , 这正是郭爽叙事手法的高明所在 。
在我看来 , 小说集《月球》传达出一种扎实的“今天感” 。 何谓“今天感”?“今天感”恰恰不是眼里只有今天 , 只有刻下的争议纷扰 。 “今天感”是一种贯通了昨天和明天的时间感 。 它当然关切此刻 , 但它也关切此刻的来路 , 关切使我们走到今天这步田地的那段历史 , 它还关切我们要从此刻出发走向的那个未来 。 没有昨天的今天 , 就如同记忆只有几秒钟的鱼的浮游 , 被抽空了人的存在本质 。 而没有明天的今天 , 则如井蛙窥天 , 被动接受没有愿景的愿景 。
不少当代的青年小说家 , 以两种不同的方式 , 同样背离了历史 。 一种方式是胶着于当下 , 瞄着社会热点 , 写性别议题、写阶层焦虑、写代际撕裂……然而 , 他们只不过为当下拍了张浮光掠影的快照而已 , 最不济的 , 甚至只是对着新闻媒体拍下的快照又按了一次快门而已 。 这种快照或快照的快照 , 没有时间的纵深 , 只记录下情绪以及并不精确的现实碎片 。 另一种方式 , 则把当代史仅仅当成个人丰沛想象的一个舞台布景而已 。 历史 , 在他们的故事里 , 就像电子游戏的“皮肤” , 是可以随意替换的 。 历史被轶事化了 , 与人的行动的客观逻辑切断了关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