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刘铮读《月球》︱故事并没有真的结束( 三 )


当然 , 青年小说家们背离历史 , 一个重要的原因也在于当代史是难以把捉的 , 尤其是在当代的历史化努力被抑制的环境中 。 除了极少数例外情形 , 如2008年的汶川地震、北京奥运 , 当代史的里程记号是模糊的 , 对历史运动的动量做相对准确的估计则更远远谈不到 。 于是 , 就本身就生活在不断脱节的历史中的青年而言 , 决定埋头当下而不管历史 , 遂成为一个合逻辑的便捷选项 。
我并不认为郭爽是有意识地从当代史的进路来切入叙事的 。 但从上一部小说集《正午时踏进光焰》以来 , 郭爽的小说就带有这样一个特征:她关注在变动中的人的处境 , 不是仅关注她自己所属那个世代的人的处境 , 而是把比她更年长以及比她更年轻的人的处境看成同一个处境 , 不管是好是歹 , 愿意还是不愿意 , 那是我们交缠在一起的、共有的处境 。 阿拉斯戴尔·麦金太尔(Alasdair MacIntyre)说:“我的生活的故事总是内嵌在我从其中获得自己的身份的那些共同体的故事中 。 ” (《追寻美德》第十五章)可以说 , 郭爽讲述的故事总是内嵌在她那一代人由之获得自身身份的共同体的故事中 。
小说集《月球》中篇幅最大也最有野心的作品《换日线》 , 其故事的主干讲述的是两位青年女性的相知相随 。 而在这里 , 我却想试着从当代史的角度来考察、解析这篇小说 。 在小说情节的大背景上 , 香港作为一种当代历史文化现象 , 隐然可见 。 我认为 , 《换日线》写出了“三个香港”:第一个香港 , 是作为经济发展引擎的香港 。 令曦、盈盈在香港经济带动珠三角地区起飞的大势中开始职业生涯 , 她们的意气风发 , 其中既有年轻人自然而然的喷薄奋发 , 又有“好风凭借力”的历史偶然作用 。 当引擎的转速逐渐放慢 , 个人的事业、生活、情感都随之发生微妙的动摇 , 令曦那位香港男朋友是这一切的缩影——“像他越说越好的普通话一样 , 他也越来越普通了” 。 第二个香港 , 是作为通俗文化灯塔的香港 。 郭爽写令曦、盈盈初到香港 , 令曦用粤语讲:“人家识讲英文啦 。 ”盈盈打趣道:“Cause Hong Kong is an international city.”这句香港TVB电视台的广告语用得很妙 , 其中味道 , 非身处香港通俗文化辐射区的读者不易领会 , 因为它从字面上来看固然是并无错误的概括 , 可在老百姓嘴里 , 它变成一种调侃 , 调侃把不该一本正经讲的东西一本正经讲了 。 两位女主人公受港式通俗文化的浸染 , 不自觉地会流露出对它的依恋之情 , 但作者也借由盈盈的眼 , 将一位香港女明星在夜间动物园中拍戏受伤的场面以略带惊栗效果的方式加以表现 , 事实上揭开了通俗文化工业的残酷一面 。 第三个香港 , 是作为商业文化符号的香港 。 这是一个由旺角和中环、半岛酒店和迪士尼……拼接而成的商业香港 , 它提供让人舒服的、适度的服务 , 但在这种适度背后又不无商业化本质上的那种冷漠 , 或者不如说 , 一定程度的冷漠恰好是服务适度的必要条件之一 。 “到迪士尼装扮成米老鼠 , 坐过山车时放声大叫 , 跟金发碧眼的公主合影握手 , 就可享受这半虚拟的时空所带来的快乐 。 怎么说来着 , 要入戏 , 要入型入格 。 ”不过 , 感受纤细的女主人公显然无法完全“入戏” , 她既享受这种成熟的商业文化 , 又时而任由思想从躯体里跳出来审视在享受着的那个自己 。 她知道 , 那终究是靠不住的 , 是会过去的 。 作为外来者 , 她更敏感于裂璺和罅隙 , 更明白“大都好物不坚牢 , 彩云易散琉璃脆”的道理 。 带着潮湿的霓虹光晕的香港 , 似乎触手可及 , 但又像在时光隧道里被吸走的东西一样 , 遥不可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