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舟人|洞天寻隐·纪念|范华:施舟人,汉学界的一位道士( 三 )


我与施舟人的最后一次通话是他被紧急送往医院的三天前 , 不料这一叙竟成永诀 。 我此前通过电子邮件向他送去了牛年的新年祝福 , 他因此致电表示感谢 。 因为我之前附上了一张我家坛供桌的照片 , 上面摆有各种贡品 , 话题因此便很快就转移到了我岳母张爱云庆祝新年的仪式 , 她当时在北京与我们一起过年 。 在岳母的带领下 , 我们在新年的前三天每天上三次香 , 第一杯茶献与天神与太公 , 每次餐前 , 都要将饭菜先行上供 , 供桌上的蜡烛也必须一直保持燃烧 。 小年送灶之后 , 每天的生活便都围绕着新年庆祝活动展开 。 在北京 , 大概没有多少家庭还在厨房供奉司命灶君 。
近代以来的变革 , 迫使所有人放弃了与神明世界有关的任何东西 , 也鲜有人家在近年来恢复送、接灶神的仪式然而 , 正是这些集体记忆的缩影 , 定义了当代中国人的身份与文化 , 只有老一辈还保留着这样的知识 。 直至今日 , 一些学者仍在重复马克思·韦伯(Max Weber, 1864-1920)的观点 , 认为中国人忽视了超越性 。 这证明了学术视野的固步自封会导致对于明显事实的视而不见 。 实际上 , 超过一半的中国人仍然保持着岁时年节的传统 , 其为一年赋予节奏 , 并与自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 而另一部分人 , 即使与传统习俗保持着距离 , 也会在每年春节这一关键节点 , 热切地庆祝新年 。 这与仍然存在着一个“永恒的中国”的想法并不矛盾 。
作为一位道士 , 施舟人非常重视传统历法中的节日 , 因为道士是古代中国天人关系运转法则的守护者 。 他曾向几位弟子传达一种优越感 , 这是所有掌握仪式知识 , 并得以感通大道玄义妙理的历代高道所共有的 。 分享这种道士的内在精神世界 , 常给人以一种出尘之感 。
中国在宗教领域已经拥有了广泛的求索 , 以至于奉道者可以在这个极为丰沛的信仰体系中找到与他们相应的元素内容 。 中国人经常以他们数千年的历史和文化与西方的科技霸权进行比较与抗衡 。
法兰西学院中国思想史讲席教授程艾兰(Anne Cheng)将她的研讨课命名为“中国(还)是一个文明吗(La Chine est-elle [encore] une civilisation?)” , 这个问题并不困扰奉道者 , 因为他们自认为是中华帝国最后的代表 , 道教的教团也正是在汉末皇帝失去天命时所出现的 。
道士所生活的宇宙显然与西方人的宇宙非常不同 , 后者已经进入了马塞尔·戈谢(Marcel Gauchet, 1947-)所说的祛魅的时代 。 施舟人生活在神圣的世界里 , 他叹惜人们经常忽视其中的法则 。 这一不妥协的态度使其学术成果自成一家 。 在《道藏通考》(The Taoist Canon: A Historical Companion to the Daozang)中 , 他划定了一条界限 , 用以区分道教的内传文本与外传文本 。 于是 , 曾令学术界望而却步的庞杂的《道藏》开始变得明晰可解:这是长期历史传统的结晶 , 且与台南陈氏家族所传承的科仪有着密切的关联 。 《道藏》由一千五百种典籍组成 , 其中大部分不具年代、作者 , 且难以理解 , 而施舟人成功地从中建构了一套清晰可辨的学说和一个环环相扣的系统 。 他在该领域的建树可与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 1908-2009)在神话分类和阐释领域所做的工作相提并论 。
【施舟人|洞天寻隐·纪念|范华:施舟人,汉学界的一位道士】施舟人所有的研究工作都可被归入他所提出的“道教框架”中 , 他知道如何在最多元的领域中使用这一框架概念 。 他从不违背文本的传播规约 , 并且坚决反对传播那些内传抄本 。 日本学者大渊忍尔曾出版了陈荣盛道长的全部仪式文本 , 对于施舟人来说 , 这是一种亵渎 , 因为他公开了原本在家族内部以抄本形式传承的文本 。 受他的指点 , 我将研究了二十多年的湖南神像视为一种神圣艺术 , 而不是通常所谓的“民间艺术” 。 从一个术语向另一个术语的转变 , 彻底改变了人与神像之间的关系 , 无论其再现的是既有谱系中的神明还是被神化的先师 。 也是从他那里 , 我学到了从未有人教授过的日常礼仪 , 比如不要手指、触摸 , 或移动神像 , 因为其生活于人间但来自另一世界 , 并应予以尊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