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舟人|洞天寻隐·纪念|范华:施舟人,汉学界的一位道士( 五 )


有一天 , 他说 , 道教是一种幻象(phantasme) 。 这个说法很惊人 , 其可以适用于所有的宗教 , 所有的意识形态 , 以及所有的乌托邦 。 但是真正令人惊讶的是 , 施舟人用其替代了“信仰”(croyance) , 那是他小心翼翼避免使用的词汇 。 “宗教”(religion)这两个字对他来说也很有问题 。 至于“民间”(populaire)一词 , 其在学术著作中不可避免地与信仰、道教、宗教、庙宇、进香等联系起来 , 也被施舟人剔除了 。 对他而言 , 道教是一种精英文化 。 他一生的工作是对从殖民时代以来的陈词滥调的挑战 。 虽然路径大不相同 , 但是施舟人的研究方法很接近马塞尔·戈歇(Marcel Gauchet, 1947-) , 后者撰写的新历史哲学并非基于经济基础和生产方式 , 而是基于西方的宗教遗产 。
现在 , 斯人已逝 , 那些曾受学于他的人 , 和那些发现其缺点的人 , 都将对其学术成果进行评价 , 即使他们也承认其成果是独特且不可替代的 。 有人认为施舟人的作品缺乏理论探讨 , 这主要是出于道教没有神学阐释的事实 。 但道士从不觉得有必要解释其法事 , 他们将自己的理论置于了仪式实践之中 。 在施舟人离世几天之后 , 高万桑发表了一篇纪念文章 , 他写道:“多年来 , 我已经习惯于将他比作富有远见、能在许多人仅看到事实之时就洞察深层模式的数学家 。 ”我曾援引著名人类学家菲利普·德斯科拉(Philippe Descola, 1949-)的作品 , 用以说明道教在根本上是“阴阳五行”和“万物有灵”这两个本体论的真正守护者 。 这就是道教的“深层模式”(deep patterns) , 在当代中国社会 , 以阴阳宇宙观分析事物且遵依农历指导生产、生活者仍大有人在 , 也有很多香会和道门遵守着那些确保天人合一的诫律 。
无论面对公众还是有限的听众 , 施舟人总能让人们通过道教的棱镜看到中华文明的伟大之处 。 他对中国历史和宗教史有着总体的视野 , 但是他总会揭示出道教在诸多方面的特点 , 及其对中国思想史的意义 。 站在施舟人的角度 , 中国历史中的偏差与分歧是因为对于道教思想观念的漠视 , 其常被解释为某种误读 。 在法国的思想界存在着两种对立的历史思潮 。 谢和耐(Jacques Gernet, 1921-2018)的观点延续了王夫之等十八世纪思想家的看法 , 认为清人夺取政权是因为全国上下普遍沉迷于佛道研学而导致国力衰弱 。 而施舟人则倾向于将道教的边缘化理解为清政权文化与政治衰退的结果 。 施舟人的著作一直呼吁改变过去两千年来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中国官方历史叙述 , 其中包含三本重要的书:《道德经》《论语》及《庄子》的翻译 , 不过这三本书目前只有荷兰语版本 。
尽管施舟人得到了许多来自中国的赞誉 , 但必须强调的是 , 他的作品只触及了一小部分相对边缘的中国知识精英 , 影响力还十分有限 。 他的观点只获得了很少的认同 。 人们大都只是钦佩这位学者 , 却并不了解他思想的实质 。 事实上 , 首先应该尝试消减在意识形态层面上的过滤筛选 , 然后才能从内部感受到那种使道教焕发生机的精神 。 这种情况在中国是很少见的 , 因为道教不仅不被认为代表中国文化 , 还被认为是一种民间宗教 。 “民间”这个词指的就是非官方 , 意味着其远不及与儒家相关的国家宗教 。 可谁又了解位于北京城中轴线上的明代道观钦安殿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施舟人认为其中举行的仪式活动与普通村庙并无二致 。 今天参观故宫的游客很难想象 , 在过去的四个世纪里 , 这里是帝国的重要宗教中心 , 也是儒释道三家学说的争衡之处 。可在官修历史中 , 谈论皇帝的宗教生活一直是不合时宜的 。 紫禁城这一神奇的地方每天迎接着成千上万的游客 , 然而这里的数十座庙宇依然大门紧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