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江河:圣僧八思巴( 三 )


这么一颗寸心悬在浩渺宇宙中 ,
是多么小 , 多么奇妙的恩典 ,
无常本身又是多么无止尽 。
心即初月 , 不知何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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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童八思巴途经二十一世纪时 ,
将十三世纪的雨滴和泪滴 ,
存留在老人萨加班智达眼里 ,
没那么黏稠 , 仅有稀薄的镜像 。
此刻 , 我在古凉州穿街走巷 ,
走 , 被反过来走:落日足以深埋 。
你也在行走 , 但双腿已不在手上 。
更远处 , 一匹马突然出现 。
或许山地越野车能带你
驶出蒙古帝国的茫茫草原 。
但四轮驱动中的两个轮子
必须卸掉:大道青天 , 太高傲了 ,
任由忽必烈兀自独步 , 连必死
也配不上他的垂死和疯狂 。
而在薄冰似的空气与醉氧之间 ,
八思巴真的存在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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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身十万的八思巴无非是
飞锡恒沙的众身合一 。
莲花在天 , 不必将落座之人
看得太真切 , 太逼仄 。
天地有大美而不受小我约束 ,
浮世人亦非佛骨所埋 ,
部分暂坐 , 部分如船行天上 。
西域想象 , 于我是闭目内视 ,
于八思巴是枯坐太空舱 ,
不显山 , 不露水:若非旧我翻新 ,
岂非佛的条形码在天边一闪 。
出够了太阳 , 天开始下雪 。
接听手机时 , 我总能听到
一些融化的声音:比如风声 ,
比如念诵无上咒的声音 ,
比如右耳的经筒在左手转动 。
但谁会在十三世纪给我打电话呢?
如是 , 在一个更为缜密的推算中 ,
我是被八思巴虚构出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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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兰州到武威 , 车过乌鞘岭 。
西土不是有马就能骑到远方的 。
一个十三世纪的西藏僧侣 ,
会在二十一世纪的人群中现身吗?
再迷人的天空牧场 , 怀古之人
也不会去碰一架羽毛做的竖琴 ,
寂静 , 历经多少石佛的深听 ,
还是未听的样子 , 还是重山复水 。
神秘半月如一小片薄荷 ,
含化在一块石头的嘴里 。
幽灵打动人间 , 是因为旧我
被新我认出时新鲜生动 。
每个人身上都留有待召亡灵的
寻迹法:圣者 , 耳垂边的灰烬 ,
小心翼翼地升了起来 , 准许众生
在八思巴以外的声音里坐下 ,
受到死后生活的天上教育 。
昨日我途经乌鞘岭 , 与八思巴
擦身而过 , 可这一切不过是闪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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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博物馆 , 玻璃后面的八思巴 ,
没有金身 , 但有悬诗和圣地转移 ,
与真实世界保持着
驾鹤而去的礼节性间距 。
所有语音提示都是梦幻式的 ,
提醒梦外游客:鹤止步 。
在算法的界面上 , 考古与仿古
不停地切换真身和插孔之身 。
拔掉插头:这或许是个史诗般的决定 。
肯定有某种难以释梦的东西 ,
使蝴蝶飞起时是一只孔雀 。
橱窗里已无袈裟 , 并不意味着
佛 , 要为西服或运动服代言 。
人类不知道八思巴的精神形态
是什么 , 而物质形态之优雅 ,
所维系的不过是佛骨在枯枝上
被折断了 , 霎时天上大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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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条诗人”总第619期 , 内容选自《诗刊》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