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江河:圣僧八思巴( 五 )


大元王朝建立后 , 忽必烈请八思巴为蒙古语造字 , 将蒙语从仅有声音的口头语言转化为书写文字 。 五年后 , 八思巴创造出“八思巴文” , 这是一整套成熟的、复杂的书写文字 , 可以胜任政治、思想、宗教、法律、文学等各个语境的表辞达意 。 可想而知 , 我在武威的白塔寺看到八思巴的手迹 , 心中何感 。 藏语和蒙语的异质混生 ,声音和文字的幻化度让 , 书写本身所需的物质与工具 , 还有书写时八思巴本人的手的动作、手的所思所感、手的寻迹法 , 所有这些沉积物、这些攸关、这些萧散 , 刹那间汇集为某种难言的、轻轻漂浮起来的东西 , 感性呈现的东西 , 如是我闻的东西:变之所是 , 美之所是 , 空之所是 。 这如是 ,来自古层幽暗处的指认 , 多少有些忧伤 。 尼采将此一忧伤称之为“语文学的忧郁” 。 我想起一位诗人(一位阿拉伯古诗人?) 的诗句:狂喜之余 , 忧郁将择日而至 。
与这“如是”连带的本事 , 在史学的、地缘政治的、知识考古的层面 , 是如何处理的 , 其实不关诗歌写作的事 。 那些无法在本事中觅得的东西 , 才是诗眼所视、诗耳所听、诗心所动、诗命攸关的东西 。 诗之层叠繁复、微言大义 , 注定无法将自身重置回历史的本事与原在 , 而这恰是当代中文诗可以着力、可以换气、可以指认之处 。 当代性是多层叠的、交互与包容的 , 提取了某种超出现代性的同时代性 。 诗的当代性 , 不仅体现在广场大妈身上、热搜流量上、算法和大数据之变上 , 诗的当代性也悠悠而修远、半是老子所言“不如坐进此道”、那么一种活在古层的开放性 。
顺带交代一下 , “古层”这个说法 ,借自被誉为“日本思想史第一人”的丸山真男 。 1970 年代他写了一篇长文《历史意识的“古层”》 , “古层”意指培育历史因果和变动力学的思想史性质的土壤 , 内涵中含有沉积与萧散、执拗与偏移、误读与正声的对立形态 , 类似于神话叙事学的“原型” , 复调音乐的“持续低音”(执拗低音) 。 丸山认为古今相接的“日本特性” 只能从这个隐在的古层中寻找 。
《圣僧八思巴》存在着诸多陈述动机 ,其中落墨不多但值得深究的是“转世动机” ,西藏延续至今的肉身转世在世界文明史上是独一无二的 。 八思巴本人相传就是另一位高僧萨顿的转世者 , 三岁时就能说好几种语言 。 但是 , 诗歌对转世动机的指认 ,并不出现于写作的开端 , 而是远远退隐于写作的终结处 , 甚至是写作之外的某个“折返点” 。 转世动机想要追踪与指认的是 ,八思巴转世之后的生命 , 其剩余物、沉积物、待召物 , 萧散之余 , 折返点何在?而这 , 乃是一个“未来考古学”之问 。 在《圣僧八思巴》的文本折返点上 , 与转世动机纠结在一起的 , 还有许多别的陈述动机:佛法动机、西域动机、游牧动机、尚武动机、悬言动机等等 。 足够多的可写性与更多的不可写 , 形成攸关与连带 , 意在使幽暗的、隐在的“诗思”显露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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