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江河:圣僧八思巴( 四 )


余墨:关于《圣僧八思巴》
欧阳江河
《圣僧八思巴》一诗 , 可以放在我近几年的诗歌写作序列中互读 。 这个文本序列 , 包括今年的新作《移山》《活在古层》《算法与佛法》《海上得丘》 , 去年写的《苏武牧羊》 , 以及更早的旧作《蔡伦井》《种子影院》《埃及行星》《古今相接》等 。 此一序列的诗作 , 除《古今相接》一诗长达 1700 行 , 其他的诗作篇幅适度 , 大体介于 100 行- 300 行之间 , 文本的构成要素也都具有大致相宜的定式、内驱力、方法与伦理 。 简而言之 , 此序列的写作 , 专注于写作后面的时空幻化、古今接续、地缘之变、认知连带 , 专注于“存在与不复存在” 的在地性(尤其是地方性) , 专注于人本之根本 , 文明之幽暗 , 且以夹带古层的专注目光去看待眼前人、眼前事物、身边日常 。 说得更切近、更直白一点 , 我的写作意图想要提取的 , 乃是某种夹带古层的当代性 。 也就是说 , 浮现于文本表层的诗句 , 与诗句后面那些无言的、待召的、抽身不在的沉积物之间 , 存在着有待指认的、总是在位移和折射的、非词非物的 , 那么一种读与写的复义连带 。
而那些非词非物的“沉积物”究竟是什么呢?它所对应的词像与物像各自意味着什么 , 叠加起来、合并起来、杂糅在一起意味着什么?解体之时、形成之前、消散之后又意味着什么?是从写作的角度去提炼和处理它呢 , 还是从阅读的角度去触及它、理解它?
要是人们断然不予理睬它呢?
但这些扰人心魂、怀古之思的沉积物 ,它在 。 对诗歌来说 , 它是一个神秘的“攸关”:可以触碰 , 可以打开 , 可以扭转 ,可以对坐(老子说:不如坐进此道) 。 当然 ,也可以视而不见 。 它不是一棵树 , 不是一座山 , 不是手机和汽车 , 不是蝴蝶或留言条 。 对我来说 , 重要的并非沉积物本身是什么 ,而是它背后的曾经是、将是、可能是、未必是 , 这一系列的“是之所是”之间的“攸关” 。 我写《蔡伦井》《苏武牧羊》《埃及行星》 , 那口古井、那座苏武旧庙、那堆金字塔还在 , 但“原在”意义上的“是” 已然不在了 , 只有作为非词非物的“曾经是”“或许是”还在 。 诸多沉积物 , 变通为“攸关” , 在写作的层叠与差异中 , 指认某种是之所是 。
我大致认可黑格尔对诗歌作为语言艺术之最高形式的意识形态界定:即 , 诗歌是理念的感性显现 。 我也基本认同海德格尔的界定:诗歌彰显超验的存在 。 在这两种界定中 , 诗歌都意味着去蔽、显现、攸关 ,强烈暗示了词像物像与非词非物的认知连带 。 就《圣僧八思巴》一诗而言 , 其古层与当代性的认知连带 , 与《苏武牧羊》相似 ,乃我内心深处萦绕已久、挥之不去的西域心像 。 借助此一心像沉积所勾连与彰显的视域 , 我得以逼视小我与大千世界之间的空有之有、抽身不在、重重指涉 。
我无意在细读层面谈论《圣僧八思巴》的文本 。 只是 , 扼要交代一下此诗的写作背景 。
今年七月 , 我应徐兆寿之邀去甘肃 ,在兰州、武威两地待了五天 。 《圣僧八思巴》的写作和此行有关 。 从兰州驱车去武威 , 途经乌鞘岭 。 山势在车窗外逶迤起伏 。 我心有所触 , 似觉前生到过此地 。 我异常清晰地感知到了某种“前我”般的沉积物 。 当然 , 这里面的认知连带不过是:他者之我 , 可以为错 。 武威古称“凉州” 。 徐教授与我在当地大学有一场题为“西域想象与当代诗意”的开放性对话 。 对谈之余 ,我们一行五人(他的三个研究生同行)去了好几处古迹 。 在白塔寺 , 我近距离细细观看了八思巴本人书写的“八思巴文”(即元代的官方蒙文)手迹 。 转世神童八思巴 ,是十三世纪西藏萨迦教的高僧 , 十岁时随叔父萨迦班智达从后藏上路 , 经两年跋涉 ,十二岁时抵达甘肃武威 。 十六岁时 , 八思巴去六盘山面见忽必烈 , 当即成为忽必烈的上师 , 为他灌顶 , 为他讲授佛法 。 忽必烈称帝后 , 八思巴成了国师 , 元朝定都选址北京 , 正是八思巴本人所定 。 可以说 ,八思巴是藏传佛教最重要的传法者 。 他与忽必烈的交往长达三十六年 , 这种交往所带出的那种跨文明的、超乎武力征服之上的精神内驱力 , 深刻改变了蒙古人的军事化生存方式 。 至于如何界定此一“改变” ,尤其是如何在浩阔复杂的汉文化古层圈的环绕之中考察此一“改变” , 无疑蕴涵了太多的沉积与扭曲 。 作为一个诗人 , 我真正感兴趣的是改变后面的那个“变之所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