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谈炯程评《新九叶·译诗集》︱在诗的翻译中,汉语已然被改变( 六 )


马克斯·雅科布是诗人、画家、评论家、无神论者、隐修士、导师、居士、纳粹的囚徒 。 《新九叶译诗集》中收录了李金佳所译雅科布散文诗廿四首 。 前十六首出自他生前出版的散文诗集《骰子壶》 , 后八首出自他的遗稿 。 两相对照 , 可以窥见雅科布散文诗创作的不同侧面 。 他的散文诗继承了波德莱尔的笔调:轻盈、锋利、叙事化 , 它们的篇幅不超过一页纸 , 且很少分段 。 这些散文诗中的音乐是叙事的音乐 , 是砸碎玻璃时的轻微响动 , 而不是节拍器的声音 。 雅科布在散文诗中沉思各种艺术形式:僻如诗 , 他将诗看成一场教育学考试 , 他是没有报名的那一个 , 却还是进到另一间大厅 , 把椅子轮流坐一遍 。 在《卷首图画》中 , 诗是从大地女神库帕勒的乳房中落下的 , 这首散文诗很短 , 排在书里不过三行 。 雅科布却强调了两遍“而我却无知无觉” , 如果再加上隐喻性的表达“海并因此多一分波澜 , 大地也没有感觉到新的历险” , 则是三遍 。 《真正的奇迹》也强调在神秘体验中 , 这种“无知无觉”的存在 。 在雅科布看来 , 他的诗歌坐在了学院之外 , 那种过于逻辑化的层层递进法 , 那种标准答案般的必然性 , 这些都与艺术和诗歌相去甚远 , 诗应该是向着偶然性的一跃 。
在每一次翻译中 , 我们的汉语已经被改变
《新九叶译诗集》的译者不少都拥有在海外长期生活的经验:这给他们的翻译带来优势 , 他们能以半母语者的身份进入文本 。 而他们也继承了王佐良及九叶派的诗人译诗传统 。
诗人译诗 , 是相对学人译诗而言 。 学人译诗 , 对于原文的含义会抓得更准 , 所以 , 他们更重意思的传达与形式的移植 。 可他们在竭力表达这份精确的同时 , 往往却因为汉语诗艺上的力不从心而让译文无法卒读 。 不少学人译者会求全 , 仍执着于用歌词般的押韵(通常是ang那样的宽韵)回应原文精巧的尾韵 , 却忽视原诗的尾韵仍致力在词的层面上形成对照 。 比如叶芝会用come与Byzantium 押韵 , 在语音长短上制造不平衡 , 同时在词性词义上构成反讽 , 这些技法的使用是由原文语言特性决定的 。 任何野心勃勃复刻韵律的尝试 , 都忽视了我们母语的特质 。 诗人译诗的好处之一 , 就是诗人了解汉语 , 有胆量和能力去为了这首诗 , 发明一种新的 , 在汉语中有效的节奏、韵律和语感 。 为此 , 他甚至会让自己的风格进入这首诗 , 虽然这会有喧宾夺主的风险 , 但如果两个诗人的风格之间能够产生对话 , 那么这种译法就会诞生出同时有益于原文和译文的真正的诗 。
翻译 , 尤其是文学翻译 , 赋予了语言可能性 , 有时它甚至比原创的文学更能塑造一门语言 。 《钦定本圣经》原本古奥涩口的措辞早已融入日常英语 , 马丁·路德用他的德语版《圣经》使德语成为一门真正的文学语言;正是翻译希腊拉丁文献的尝试检验、丰富了欧洲各国的语言 , 而现代汉语则在翻译中变成了混血 , 日语词汇与英语句法大量进入汉语 。 这导致了一些问题:当现代主义的炼金实验一度被中止 , 有志于提升诗艺的诗人们纷纷求助外语诗的译文 , 在八十年代 , 叶维廉编译的《众树歌唱》一度成为诗人提高诗艺的“葵花宝典” 。 且知识性的文本比通俗文本和日常口语更倾向于使用欧化的长句 , 这种句子成为一种知识分子的纹章 , 由论文、散文一直进入诗歌中 。 此种语境下创作的诗歌 , 是否还保持着纯粹的汉语性?
其实纯粹与汉语性常常被滥用为某种“话术” 。 语言是国族认同中非常重要的一环 , 即使强势如英语 , 也在思考如何保持英语写作的英语性 。 这个大哉问再往深处剥 , 其实关乎全球化之下地域文化的存续 。 翻译应该是用译入语驯化译出语 , 仿佛原文只是浇铸偶像用的钢水 , 译文才是模具?还是像奴隶拉纤一样 , 一个字对一个字 , 一个句式对一个句式地硬译?如果翻译只作为信息交流的中介 , 那么硬译未尝不可 , 但这只适用于功能性的文字 。 文学之为文学 , 却在于文学并不完全停留在传达信息的层面 。 文学离不开形式 , 它会擦拭每一粒词语 , 让它们拥有自己的指纹 , 它不会取消词作为硬通货的存在 , 这也很重要 。 因为只有当词带着全部意义的链条相互撞击时 , 一种超现实主义的诗意才会产生 。 但超现实主义也不仅仅只关心词语 , 否则它就会变成某种混乱的迷狂 , 某种看不到前进方向的呓语 。 最好的超现实主义诗人是背叛了超现实主义的诗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