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突|鲁迅诞辰一百四十年|鲁迅与厨川白村的“人的哲学”( 五 )


当这篇小说刚连载到第四章时 , 茅盾即断言:“阿Q这人 , 要在现社会中去实指出来 , 是办不到的;但是我读这篇小说的时候 , 总觉得阿Q这人很是面熟 , 是呵 , 他是中国人品性的结晶呀!”周作人以为茅盾这段话说得很对 , 同时又指出:“阿Q这人是中国一切的‘谱’——新名词称作‘传统’——的结晶 , 没有自己的意志而以社会的因袭的惯例为其意志的人 。 ”茅盾显然以为阿Q就是中国国民性的代表 , 一年后他又将其概括为“阿Q相” 。 而周作人强调的则是 , 阿Q并没有自己的个性和独立意志 , 他的思想完全是承袭传统观念而来的 。
正如周作人所说 , 阿Q的很多看法都是士大夫的思想 。 他的欺侮小尼姑以及他对女人的感想 , 暴露出了士大夫的女性观 。 所谓“精神的胜利”的玄妙说法 , 本来也不是阿Q之辈所能懂的 , 实际上乃是智识阶级的玩意儿 。 比如叙述者下面这段议论中的史实 , 恐怕就不是阿Q所能了解的:“中国的男人 , 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 , 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 。 商是妲己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 , 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 , 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 。 ”但并不妨碍他脑子里也有这类观念 。 所以叙述者接下去又说:“阿Q本来是正人 , 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名师指授过 , 但他对于‘男女之大防’却历来非常严;也很有排斥异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的正气 。 ”
然而问题在于 , 鲁迅为什么没有选取一个上流社会中士大夫身份的角色 , 而偏偏以阿Q这样一个中国乡村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 , 来作为“中国人品性的‘混合照相’”的载体呢?
阿Q不独姓名籍贯有些渺茫 , 连先前的“行状”也渺茫 , 而且没有家 , 住在土谷祠里 , 也没有职业 , 只给人家做短工 。 但作为国民性结晶的“阿Q相” , 以及士大夫“用做八股文方法想出来 , 聊以自慰”的“精神胜利法” , “借了来应用在阿Q身上” , 在小说的语境中竟然丝毫没有什么违和感 。 这自然得益于鲁迅所采取的“提炼精粹 , 凝为个体”的艺术手法 。
鲁迅创作小说一向很注意消除各种无聊的副作用 , 以“使作品的力量较能集中 , 发挥得更强烈” 。 他说:“我的方法是在使读者摸不着在写自己以外的谁 , 一下子就推诿掉 , 变成旁观者 , 而疑心到像是写自己 , 又像是写一切人 , 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 。 ”所以地名指明某处的很少 , 人名也一样 , 姓氏以《百家姓》头两个字居多 。 而《阿Q正传》又是其小说中唯一一篇意在画出“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的作品 , 于是在地名尤其是人名上 , 也颇费了一番苦心 。 地点弃已出现过的鲁镇而不用 , 而新起了一个几乎是专名的未庄 。 里边虽也有酒店 , 但不叫咸亨 , 是没有名字的 。 阿Q的姓 , 又谁都不十分了然 。 据说鲁迅对阿Q的名字很满意 , 尤其觉得那Q字上边的小辫子好玩 。
假如选择一个士大夫身份的人物来进行摹画 , 就会完全失去阿Q所具有的那些其他人无法取代的特点 。 更重要的是 , 选取阿Q这样像大石头底下的草一样 , 默默地生存、萎黄、枯死的普通百姓 , 来作为“沉默的国民魂灵” , 令人尤感痛切 , 也更易于唤起反省 。 这样一个没有家室、无固定居所 , 唯靠出卖体力、挣扎求生的乡村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 , 满脑子装的竟然都是士大夫阶层的陈腐思想观念 。 阿Q完全失去了对于周围现实、个人处境的真实感觉和准确判断 , 被他作为“生存法宝”和心理支撑的“精神胜利法” , 并非建立在对现实及自身的真实感受认识之上 , 而完全是回避、掩饰与歪曲这一处境的虚幻的、不真实的自我意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