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居者|朝颜:暂居者(附江飞评论)|天涯·新刊( 三 )


谁能懂得父亲的忧虑呢?譬如现在 , 他的钥匙准确地对准那扇蓝色防盗门的锁孔 , 向右旋转两圈 , 销啪嗒一声 , 门开了 。 地面上的瓷砖依然光可鉴人 , 四室两厅一厨两卫两阳台照旧泾渭分明 。 他像一个重返故国的国王 , 在自己的领地上来回逡巡着 , 一一检阅过那些熟悉的器具家什 。 衣柜、沙发、床全都空着 , 像等待着被物填满 , 被声音填满 , 被气味填满 。 就像 , 父亲等待某一位租客 , 将这套房子填满 。
这些年 , 他与形形色色的租客打过交道 。 每一次 , 他都心有不甘地将钥匙交出去 , 他对他们和颜悦色、温慈有加 , 满心盼望着他们像自己那样善待这套房子 , 然而收获的几乎永远是失望和愤懑 。
他不得不将房子租出去 , 唯其如此 , 这套房子才算发挥了它的效用和价值 。 父亲穷了大半辈子 , 俭省了大半辈子 , 至今仍距离富裕十万八千里 , 他当然知道每一份财产的来之不易 。 我的哥哥长年不在家乡 , 父亲便责无旁贷地认为自己有责任和义务将房子守护好 , 利用好 。
在买下这套房子的时候 , 我们都是想着在其中度过一生一世的 。 中心城区 , 交通、医院、购物无不便利;位于二楼 , 方便父母年老后进进出出;四室两厅 , 适合大家庭共同居住 。 最重要的是 , 周边有十分集中的市直学区 , 幼儿园、小学、初中 , 均在八百米半径范围内 。
彼时 , 我刚刚从乡村学校调到市区最大的小学教书 , 而哥哥则恰好攒下一笔小钱 , 要为侄儿谋划未来 。 绵江小区是为数不多的新开发房地产楼盘之一 , 我领着父母 , 绕着还未封顶的钢筋水泥丛林转了一圈 , 在售楼小姐天花乱坠的描述中 , 迅速签下了合同 。
父亲将老家的木头一车一车运出来 , 仿佛要打造一座崭新的宫殿 。 我们都没有经验 , 又都倾向于精装修 , 将那些实木一段一段地用到门、窗、柜子上 , 甚至是花里胡哨的吊顶上 , 我们嗅着那些熟悉的木头的气味 , 就好像老家的山林会在这个新的空间里复活一样 。
十三年 , 父亲和母亲摸透了每一件家具的脾性:比如朝向阳台的大木门 , 推拉时需要双手合力 , 稍微抬高那么一点点 , 才不至于被卡住;比如主卧室有大衣柜 , 这里的卫生间需要保持干燥;比如请师傅打造的席梦思床 , 内里铺排了密实的弹簧 , 比店里卖的名牌还牢靠……
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 , 一家人需要离开这套房子 , 将它租给别人 。
住久了的房子 , 是有灵魂、有记忆的 。 我仍记得父亲一点一点搬空屋子的动作 , 那么慢 , 那么慢 , 像他无比熟悉的电影慢镜头(父亲曾是一位乡村放映员) 。 每掏出一样东西 , 他都要长久端详 , 恨不得一一回忆它存在于日子中的点点滴滴 。 他可能还会想 , 这些东西躺在这里仍然是最好的归宿 , 有一天自己还要回来住 。
和一辆大货车果断地将所有旧物从乡村运到城里不同 , 他将这一次离别的仪式做得很足 , 除了实在难以搬动的大件家具 , 其余的 , 他用绷带捆一些在自行车货架上 , 每天一趟趟缓慢地运送 。 一个抽屉又一个抽屉 , 一个角落又一角落 。 那些攒了一生的书啊 , 日记啊 , 信件啊 , 证照啊……全都依依不舍地与那套房子告过别 。
现在 , 父亲不仅要来看望他的房子 , 还要仔细查看贴在小区巷道、房子单元门口等几处的招租广告还在不在 。 总是有人与他对着干 , 将他好不容易贴上去的广告纸撕掉 。 这样 , 他又不得不要求我重新打印 , 然后端着糨糊 , 搬着凳子 , 挺着他那虽老迈仍笔直的腰背 , 重新贴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