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居者|朝颜:暂居者(附江飞评论)|天涯·新刊( 六 )


他骑着那辆老式自行车满城逡巡 , 辨识一家又一家以餐饮为业的店铺 , 终于找到了位于城北的那家海鲜大排档 。 在一个人口密集的县城里 , 新开的饭馆总是呈现出热闹非凡的景象 , 人进人出 , 觥筹交错 , 可以想象的日进斗金 。 父亲心里的天平瞬间向其中一个巨人大幅度倾斜 , 他确信生意人并非拿不出一千二百块的押金 , 只是纯粹欺侮一个老人无力抗争 。
父亲一度想以诚恳打动租客 , 他动用了房主的母钥匙 , 开启那扇再熟稔亲切不过的蓝色防盗门 。 他打开冰箱 , 将凌乱的食物归置齐整 , 又抓起拖把 , 将地面收拾得干干净净 , 同时 , 他深怀着房产主人的某种戒心 , 观察租客是否会破坏房内的财物 。 他对自己的人品有十足的把握 , 并为此找到了充分的心理支撑:“他是欠钱者 , 我是自己的财产保卫者 。 何况 , 帮忙租客打扫卫生 , 到哪里找这么好的人?”他有过多年夜不闭户的山村生活经验 , 丝毫没有意识到 , 他的好心已经越过了边界 。
租客很快发现了这个以主人自居的“入侵者” , 他没有感激父亲的义务劳动 , 反而为不肯交付承诺的押金找到了更有利的借口 。 父亲停止了无效的义务劳动 , 在催要、推脱和无尽的等待中继续徒劳地徘徊观望 。
所有的一切 , 都是在事情无法收拾的最后 , 父亲才向我和盘托出 。 他不想麻烦我 , 他总是那样体谅着我的忙碌 , 并相信自己能够处理停当 。
反复周旋无果之后 , 他跨进了那家海鲜大排档的大门 , 他的陈旧装束与店里的气派光鲜是如此格格不入 。 他以一个视声誉如性命之人的心理揣测 , 生意人难免是要面子的 , 柜台上必有不少现金 , 此番应不至于无功而返 。
他想错了 。 那个生意人始终没有拉开那个装满现金的抽屉 , 他甚至恼怒地认为 , 父亲的行为破坏了他新店开业的好彩头 。 海鲜大排档里 , 明晃晃的灯火在生意人那张“义正词严”的精明脸一侧投下一道若隐若现的阴影 , 俨然他才是理直气壮的黄世仁 , 而父亲则是那个处于劣势 , 求告无门的杨白劳 。
我开始关注与租赁房屋有关的新闻事件 , 发现租下高档公寓者 , 偷换锁具 , 拖欠大量费用 , 将房内财物破坏殆尽 , 然后溜之大吉者为数不少 。 房东与房客 , 强者或弱者 , 原本并非绝对的守恒定律 。
向来房东都被世人描绘成冷酷无情 , 只认金钱不认人的形象 。 只是谁能理解一个房东的无助和辛酸?

生意人的太极术玩得炉火纯青 。 新的一月来临 , 他既没有交付下月租金 , 也没有搬走的打算 。 空留无计可施的父亲百般隐忍 , 几近憋出暗伤 。
父亲终于抛弃了残存的希望 , 嗫嚅着对我说:“我们 , 是不是要向派出所报个案?”我望着他紧锁的眉宇 , 强力掩饰的颤抖 , 看见他硬撑的尊严内里 , 是无助、无援 , 以及最后的溃败 。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想冲他咆哮 , 出口又虚弱无力 。 一种锐痛攫住了我 , 如锋利之刃戳进内心 。 我气父亲的天真和迂腐 , 又痛他多日来的屈辱与承受 , 更恨自己竟完全没有察觉 。
我阻止父亲再在黑夜里盘桓于绵江小区 , 我甚至担心对方恼羞成怒 , 使父亲招致叵测 。 我与哥哥电话商议 , 事已至此 , 唯有及时止损 。 我们思忖租客必认定父亲懦弱可欺 , 才凌弱耍赖 。 哥哥打通了生意人的电话 , 操着满口纯熟的粤语与之交涉 , 劝其尽早搬离 。
当我与先生随同父亲一起踏进绵江小区的家门时 , 父亲的神色明显增添了诸多底气 。 他一眼看出 , 伴随多年的玻璃茶几已经壮烈牺牲 , 仅残剩四条空空的腿 。 父亲的心痛溢于言表 , 生意人仍在抵赖 , 声称茶几自行爆裂 。 我看清了那副嘴脸 , 不愿与之辩驳 , 只将合同掏出 , 大声念出关键的责权条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