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居者|朝颜:暂居者(附江飞评论)|天涯·新刊( 四 )


父亲如此矛盾:房子租出去 , 他是忧虑的;房子没有租出去 , 他还是忧虑的 。

第一个电话打进来的时候 , 整座城市还睡意朦胧 , 父亲像一个士兵接到了紧急出征的号令 , 从座椅上弹起 , 匆匆赶往接头地点 。 不得不说 , 八年的部队行伍史 , 令父亲练就了良好的反应能力 , 此刻恰好派上了用场 。
遗憾的是 , 兴冲冲赶去之后 , 与双方对房租的预估值相差太远 , 父亲很快就无功而返 。
招租广告是我拟的 , 红纸打印 , 四处张贴:“套房出租——绵江小区×栋二楼 , 四房两厅两卫两阳台 , 家电家具齐全 , 拎包入住 , 租金面议 。 ”“面议”二字 , 包含了太多的期望和不确定 , 也让口袋干瘪的租客拥有了狠劲砍价的雄心和勇气 。
如是往复 , 父亲跑了许多冤枉路 , 一度气急败坏地宣布:“干脆不租算了 。 又不肯出钱又想住我们的大房子 , 这算什么道理?”然而当下一个电话响起时 , 他仍然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 , 一阵风似的奔赴他的使命 , 与形形色色的人 , 与或挑剔或刻薄的言辞耐心周旋 。
房东这个称谓 , 于父亲确乎是哗然而至的 。 在他六十多年勤劳苦作的生命历程中 , 从来没有习得过这方面的经验 。 我们分头行动 , 一边向有房出租的邻居们打探价格 , 商议好自己的心理底线 , 一边从网上搜索出租合同 , 以免因疏漏蒙受损失 。 毕竟 , 这套房子中还有我们留下的一整套珍爱过的家当 。
起初 , 我们有过许多天真的设想 , 小区周边人口密集 , 也许会来一个有实力的老板 , 在我们的房子里开一家美容院;也许 , 是像我们这样 , 为了孩子读书不惜一切代价的人家 。 如此长租下来 , 我们便可省心省力 。
现实很快粉碎了美好的幻想 , 那些陪孩子在城里读书的老人 , 听到房租千元以上就开始畏畏缩缩或嘟嘟囔囔 , 五百元 , 于他们已是高价了 。 是的 , 父亲在电影院工作的老同事承发师傅也在城里租房陪读 , 那是位于赣东南菜市场楼上的一处小套蜗居 , 价格低廉 。 他宁愿忍受无休止的嘈杂、污浊、凌乱 , 也不肯多花钱住得舒心一点 。 除了骨子里的节俭抠索 , 难道他没有现实的困境加诸于身吗?父亲比谁都明白 , 当他满心不甘地从电影院下岗 , 从所谓的社办干部身份中黯然退场 , 并没有获得安身立命的好结局 。
我们看着这座人口不足七十万的小县城 , 城区面积不断扩大 , 街道社区交错纵横 , 新生的楼盘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 , 居住着成分复杂的各色人等 , 其中有多少类似父亲的农民填充进来 , 又有多少如承发师傅那样买不起房的人游荡在城市边缘?
房子空了大约有一个月 , 于父亲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 他日复一日在焦虑中来回奔走 , 直到与第一位租客签下合同 。
那是一个来自重庆的小伙子 , 一个人 , 要住那么大一套房子 , 近乎奢侈了 。 父亲对租房生涯中第一次达成交易的租客充满了感激 , 几乎要额手称庆 。 冲动之时 , 竟忘了遇大事与我商量的一贯作风 , 完全撇开了我 , 一个人乐颠颠地跑去家具市场 , 花四千多元买下一套堪称时尚的布艺沙发 , 将原来的沙发毫不怜惜地弃置 。
印象中 , 父亲对于旧物从没有这么果决大方过 。 可是 , 这位小伙子瞧不上我们的旧沙发 , 强烈要求换新 , 否则拒签合同 , 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父亲为自己的决定准备了很多辩护词 , 与其说他想令我信服 , 不如说他想说服的是他自己 。 他说 , 一年下来 , 租金有一万多 , 买一套沙发还有节余 。 何况有了新沙发 , 对后面的租客也更有吸引力 。 我小心地附和着他 , 我不能将他冒着芽尖的自我认同残忍剪断 。 彼时母亲正在广东带小孙子 , 父亲独自承受着所有的孤苦和责任 , 他的决策必须是英明的 , 必须是经得起考验的 , 他不允许自己有错漏和失误 , 他连脾气都无处可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