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居者|朝颜:暂居者(附江飞评论)|天涯·新刊( 五 )


仅仅半年 , 小伙子就提出了退租 。 合同中写明的违约金 , 他不愿承担 。 他说 , 匆匆搬离也是迫不得已 , 希望父亲不要计较 。 父亲没有惊动正在上班的我 , 一个人平静地处理了退租事件 。 他看着小伙子搬走自己的行李 , 留下满地的狼藉 。 然后 , 开始了艰难的卫生大清扫行动 。 油烟机里有厚厚的油垢 , 瓷砖地面有五色斑斓的印迹 , 床头柜里有被主人抛弃的臭袜子……
这些多出来的东西 , 耗费了父亲整整一天时间 。 来不及坐在新沙发上喘一口气 , 他又开始清点器物 , 最终发现丢失拖鞋若干、菜刀一把 , 最值钱的 , 是一个液化气罐 。
人都走了 , 何况是外地人 , 再追究还有意义吗?鉴于许多漂来漂去的年轻人给他留下的不良印象 , 父亲深知自认倒霉的概率极大 , 他不禁有些恼怒了 。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 他按住喉咙里直往上蹿的火气 , 拨通了小伙子的电话 , 换上天底下最慈蔼最柔和的声音 , 如往常那样亲切地称呼他小夏 。
提前搬走了气罐的小夏 , 显然对此心知肚明 。 只说自己灌的气还满着 , 不带走可惜了 。 他正经历着怎样的境遇 , 何以放不下罐中的气体 , 谁知道呢?不久 , 小夏依约 , 搭了一辆摩的前来交付一百五十元气罐钱 。 父亲长舒了一口大气 , 仿佛对人性之良善又增添了几分确证 。 他们絮絮地寒暄着 , 小夏还顺便深情地回忆起某天客厅大灯的罩子突然掉下来 , 摔得粉碎 , 当他告知父亲 , 父亲认为是自然损坏 , 不能怪他 , 没有要他赔偿 。 小夏说 , 父亲是个好人 , 老实人 。 “如果我下次再来 , 还租你的房子 。 ”他又说 。
夏夜的风收敛了白日的燥热 , 不远处的街市人潮汹涌 , 只有他们还站在楼下 , 彼此祝福 , 互道珍重 , 好像两个即将失散于天涯的亲人 。

在小区巷道的广告丛林中 , 写有父亲电话号码的那一张重新在某个角落顽强生长 。 他又一次陷入了焦灼的等待之中 , 那些隐在暗处的形形色色的寻租人 , 谁将走到明处 , 将父亲心上的石头轻轻放下呢?难过的是 , 这完全不像一场实力均衡的战斗 , 他不能够主动出击 , 只能做一个守株待兔的农夫 。
谁能想到 , 他等来的 , 会是一只如此狡猾的兔子 。
那位来自广东的林姓生意人摆出一副财大气粗的架势 , 声称准备在城北开一家海鲜大排档 。 他总是哼哼哈哈地哄着父亲:“一切好说 , 一切好说 。 ”然而等到交付押金的时候 , 他立即叫苦连天:“生意刚刚开始 , 处处都要投钱 , 暂缓暂缓 。 会给你的 , 一定会给的 。 ”
可是押金明明已经写进合同里了 。 父亲感到了莫大的欺骗和伤害 , 一个大老板 , 会差那么一点钱吗?父亲不大相信 , 他深感对方诚意不足 , 又莫可奈何 。 耐着性子 , 等几天打电话问 , 未果;再等几天又打电话问 , 仍未果 。 父亲开始坐卧不安 , 他终日徘徊于绵江小区的楼下 , 观望租客的生活迹象 。 譬如窗帘是开着还是关着 , 譬如阳台上是否晾出了衣物 , 譬如夜晚房间里会不会亮起灯 。 他像一个经验老到的侦察兵 , 耐心、恒久 , 透过有限的蛛丝马迹推测着租客的日常生活 , 并由此推断租客是真的缺钱还是纯属骗租 。
那些日子 , 他的内心一直有两个巨人在不断打斗:相信他 , 等待他——不 , 我遇到骗子了!
父亲秉性认真 , 一是一 , 二是二 , 泾渭分明 。 他从未做过生意 , 如非万不得已也从不肯欠人半分 , 他素不知道世间还有如此厚颜的推诿术 。 甚至在某一天深夜房屋亮灯之时 , 他敲门进去 , 对方仍向他摊开空空的双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