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根本不知道“含悲忍泪”是什么意思|冯渊( 二 )


次日父亲回来 , 先检查作业 , 才完成两题 , 就问 , 很难吗?不难 。 不难为什么没做完 。 我无法辩解 , 低头不语 。 父亲生气 , 一顿猛揍 。 我嗷嗷大哭 。 打得厉害了 , 还要去卫生室包扎 。 毛结哥听到 , 笑着过来了 , 要杀伢了吗?呵呵 。 一边劝父亲 , 一边安慰我 。
我觉得好丢脸 。 但奇怪的是 , 这样的事 , 时常发生 , 每次情节大同小异 。 我根本管不住自己的贪玩 。 毛结哥看到我偷偷玩 , 就笑着说 , 不怕打 , 还是打不怕?
毛结哥跟我讲过他的高中老师 , 许多是外省市流落到小镇上的有大学问的人 , 可惜当时学习氛围不好 , 自己也不懂事 , 浪费了时光 。 他还送给我一本厚厚的语文听课笔记 。 他的字笔画清晰 , 又大又方 , 字我都认识 , 但不解其意 , 他这本笔记算是明珠投暗了 。
除了唱歌 , 毛结哥还喜欢看杂志 。 供销社里订了《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安徽文学》 。 毛结哥和陆国平叔叔看得最多 。 1980年第9期《安徽文学》上发表的小说《杨花似雪》让大家争论了一个星期 。 有人认为主人公与遭受太多磨难的前妻杨思萍劫后重逢 , 一定会与她复合 。 毛结哥说 , 不会 , 小说写的是那个时代给杨思萍造成的悲剧 , 不是男主人公给女主人公造成的悲剧 。 他说完了 , 有点激动 , 这次他没有呵呵 。
我也看过这篇小说 , 我当然赞同毛结哥的观点 , 但我一直在想 , 那些替女主人公杨思萍鸣不平的读者 , 希望男主人公与她破镜重圆 , 一定是被她坎坷的命运深深打动了 。 以至于多年以后学习《复活》 , 聂赫留朵夫要与被他伤害、沦落到社会底层的玛丝洛娃结婚 , 老师从宗教救赎的角度展开深入的分析 , 我的同学听起来一头雾水 , 我理解起来就特别容易 , 因为我的心里 , 一直有一个被侮辱被伤害的“杨思萍”的影子 。
之后 , 父亲调到另一个小镇 , 我考上了师范学校 。 这当中的几年我没看到毛结哥 。 重新见到他大概是1983年的暑假 , 我在父亲单位玩 。 毛结哥带着妻子 , 从江城回来 , 路过小镇 , 顺便来看看父亲 。 他妻子身怀六甲 , 行动已很不方便 。 我想起他当年唱的《路遇》 ,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七仙女 。 我说 , 没有看到你“路遇” , 就看到了“槐荫树下把子交” 。 现在还唱《天仙配》吗?
唱什么呀 , 哪有那个闲工夫 , 呵呵 。 ——他的呵呵 , 仿佛在否定自己的话 , 或许有工夫 , 也不唱了;或许还想唱 , 但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
才几年工夫 , 我原以为会一直在黄昏唱歌的毛结哥 , 已经不唱了 。 我原以为大家聚在一起乘凉的场景会一直延续下去 , 可不经意间 , 生活就翻开了新的篇章 , 有时不知不觉 , 有时猝不及防 。 毛结哥看我在写文章 , 笑着说 , 学习再不用人监督了嘛 。
我正在写一篇散文 , 题目叫《源》 , 写我和一个姑娘在秋天的夜晚 , 沿着弥散浓雾的河边往前走 , 去寻找河水的源头 。 姑娘的头发在月光下散发出一股迷人的香味 。
毛结哥看完了 , 认真地说 , 女孩子的头发哪里会有什么香味 , 你嫂子的头上最多是梳头油的味道 。
我没有辩解 , 嫂子也没有辩解 , 她的脸上是满足和羞赧 , 还有走了一段路的倦怠 。
九十年代后期 , 乡镇供销社逐步解体 。 一些职工承包 , 一些职工单干 , 一些职工失业 。 毛结哥在镇上开了一爿小店 。 日子安定 , 平淡 。
2000年前后 , 姐姐告诉我 , 毛结哥得了胰腺癌 。 那一年他刚四十岁 。
那时我已离开家乡 , 从那以后 , 我一直没有见过他 。 有时听到他的病情好了 , 稳定了 , 我就很高兴 。 过一段时间 , 听到转移了 , 又担心起来 。 姐姐代替父亲去他家探望 , 有时见到嫂子脸色铁青 , 满脸泪痕;姐姐不敢多问 , 就退回来了 。 有时 , 嫂子脸色平静 , 还有一点笑容;那就是 , 这段时间平安了 。 这些年来 , 嫂子过的全是担惊受怕的日子 , 在降低又降低的愿望中 , 忍住泪水 , 慢慢往前挪动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