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根本不知道“含悲忍泪”是什么意思|冯渊

|那时我们根本不知道“含悲忍泪”是什么意思|冯渊
本文图片

上海芭蕾舞团“云创排”原创芭蕾舞剧《大地之光》
张挺 摄于2022年6月5日
1978年我读小学四年级 , 暑假在父亲的供销社玩 。 父亲的同事中有一个刚从镇上高中毕业的 , 父亲让我喊他毛结哥 。
每天晚餐后 , 大家聚在后院里摇着芭蕉扇聊天 。 毛结哥洗好澡 , 斜躺在竹椅上 , 对着黄昏的天空 , 高声唱道:含悲忍泪往前走……这是黄梅戏《天仙配》第三场《路遇》中董永自诉身世的唱段 。
毛结哥唱“含悲忍泪”的时候都是带着笑的 。 他的声音高亢 , 粗豪 , 透过院墙 , 传到远远的河坝上 。 有一次我在河边看人捕鱼收网 , 也听到过他的歌声 。 我的家乡 , 几乎人人会唱黄梅戏 , 《天仙配》更是耳熟能详 。 董永为葬父而卖身为奴 , 在上工路上“含悲忍泪往前走” , 这句唱词音调苍凉 , 节奏舒缓 。 毛结哥唱这句时总是蓄足了长长一口气 , “悲”字从胸腔里蹦出来 , 婉转起伏 , 穿过院子里已经结籽的苦楝树 , 飘散到院墙外一大片红芋地的上空 。 我疑心 , 董永就是在红芋地边遇到七仙女的 。
他每天傍晚从开篇的“家住丹阳姓董名永”一直唱到“比翼双飞在人间” 。 星星亮起来 , 夜风吹起来 , 他的歌声才慢慢低下去 。
那个暑假 , 他天天都唱 , 我以为他这辈子就要在歌声中度过了 。
不光唱歌带着笑 , 他讲话也是永远带着笑的 。 说完一句话总要呵呵笑两下 , 好像是征询听者的意见 , 又好像是对自己刚才说的话不那么肯定 。 譬如他跟陆国平叔叔说 , 我们让厨房留一点生猪肝 , 晚上去钓老鳖 , 呵呵 。 不加呵呵 , 就代表他的决定 。 加了 , 则是在问陆叔叔是否愿意去;或者说这只是一个建议 , 你可以反对 。 他说呵呵时 , 眼睛眯起来 , 全是笑意 , 脸很圆 , 也透着光亮 。
毛结哥1977年底参加高考 , 没有录取 。 那次镇上没有一个人考取 。 这次高考之后 , 大家才感到国家政策的变化 , 有人因而闭门读书 , 百天不出房门一步 , 最后考上了重点大学 。 这人是毛结哥的同学 , 多年以后 , 他成了某一领域全国知名的学者 。
四年级之前 , 父亲从不过问我的学业 。 恢复高考了 , 父亲才留心我的成绩 , 给我讲身边各种勤奋学习成才的故事 , 我却一直为那个百日不出房门的人担忧 , 他是怎么上厕所的呢?
父亲请毛结哥辅导我的功课 。 有一天毛结哥布置我做数学课本后面的习题 , 我一题都不会 , 他觉得很奇怪 , 问我 , 这些没有学过吗?学过了 。 学过为什么一题都不会呢 , 呵呵 。
我回答不出来 , 想 , 这一定是我的错 。 眼泪就滚出来了 , 越滚越多 。 毛结哥说 , 不会做就不会做 , 不要哭 , 呵呵 。 他开始耐心给我讲题目 , 不到半小时 , 我全懂了 , 都会做了 。 毛结哥对父亲说 , 这孩子比我聪明 。
每次出差 , 父亲会给我留十道算术题 。 他一出门 , 我最多安生半小时做完一道题 , 就得跑出去玩一下 。 院子里有几间大仓库 , 屋檐下水泥浇筑的散水有几十米长 , 爬着许多西瓜虫 , 够我玩半天了 。 晚上回来写一题 , 又坐不稳了 , 喊隔壁同学过来玩 , 翻箱倒柜 , 找到了一包生西瓜籽 , 不能吃 , 必须炒熟 , 没有锅 , 就用铁听装着放在取暖的炭火上烤 。 听到西瓜籽在铁听里哔卜哔卜地响 , 还能闻到香气 , 我早就忘了作业这回事 。
玩到很晚 , 同学要回去了 。 我收拾残局 , 想赶紧写作业 。 可是 , 拿起笔来 , 脑袋就歪在桌上了 , 太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