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谟|康子兴|哲人其萎:异端与教授的思想合唱(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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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宗教对话录》
1776年4月 , 休谟完成了他写给自己的“葬礼演说” , 即自传随笔《我的一生》 。 无疑 , 在写作这篇文章的过程中 , 休谟预习了自己的死亡:他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不带偏见 , 不受虚荣影响的旁观者 , 在自己的葬礼上向宾客与公众致辞 , 为死者盖棺论定 。 当然 , 他与一般的旁观者不同 , 他最了解死者的一生 , 最知晓其志向、性情与才情 。 我们应该如何审视死者的一生呢?他自认为最有资格为公众提供一些指引 。 我们不应忽视 , 其陵墓与自传之间存在张力 。 他在生前嘱咐陵墓的设计者罗伯特·亚当 , 墓碑上只需刻上名字与生卒年份 , “其他的就留给后人添加吧” (305页) 。 既然是非功过任人评说 , 休谟为何还要给后人留下一份自传 , 一篇评述并理解其人生的导言呢?
《我的一生》着力刻画了休谟的文学成就 , 以及因此获得的声望、尊敬 , 乃至财富 。 在最后一段 , 休谟对自己的性格做了一番总结 。 在其笔下 , 休谟具有平和、节制、友善且乐天的性格 , 他“擅于与人交往 , 不易与人结怨 , 能够克制所有激情” 。 所以 , 中伤的毒牙不曾伤害他 , 政治与宗教派系的攻讦也因其泰然自若而解除武装 , 以至于朋友们从来不需要为其品行做辩护 (247-348页) 。 总而言之 , 自传讲述了文人休谟与好人大卫的一生 , 展示了一个怀疑主义者的思想地图 , 及其经济独立、富有德性、美满幸福的生活 。
当然 , 休谟提供的思想地图和生活拼图尚不完整 。 就其著述而言 , 他没有把《自然宗教对话录》纳入其中 。 就其生活而言 , 他也无从记录他在告别人世之前最后四个月的时光 , 而他在此阶段的生活最惹人关注 。
鉴于他早已写就对话录 , 且在积极筹谋出版 , 那么很明显 , 他故意避免在自传中提及这部将会令虔信者大为光火的著作 。 亦即 , 他在故意为自己的人生“脱敏” , 用平实温和的语言引导人们进入他的思想世界 。 对此 , 拉斯穆森的评述颇为准确:“至于休谟乐于远离文学争论 , 以及甘坐冷板凳 , 献身于研究 , 休谟的叙述几乎完全忽视了 , 其著述引发了多大的争议 , 与所谓的安静多不相关 。 一位读者如果事先对休谟或他的著作一无所知 , 那么 , 在翻阅《我的一生》时 , 他很少会意识到 , 他正在在读一个臭名昭著的异端的自传 。 ” (The Infidel and The Professor, p.202)遗憾的是 , 拉斯穆森对之做出的解读没有说服力 。 拉斯穆森认为 , 休谟之所以刻意避免提及他所陷入的文学争端 , 是想先发制人 , 避免受到虚荣的指控 。 拉斯穆森忽视了休谟的曲笔与《自然宗教对话录》之间的联系:他避免在生前出版《自然宗教对话录》 , 避免在自传中提及《自然宗教对话录》 , 也刻意回避引发争议的内容 , 这三者具有内在的一致性 。
休谟|康子兴|哲人其萎:异端与教授的思想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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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生》
《我的一生》是休谟的天鹅之歌 , 无疑是深思熟虑之作 。 休谟当然无意隐藏自己对宗教的敌意 , 但在图穷匕见、锋芒毕露之前 , 他必须让自己死得其所 。 《我的一生》也是他的死亡之歌 , 是他为迎接死亡所做的准备 。 他要告诉世人 , 他的一生卓有成就 , 幸福有德 , 即将到来的死亡也不会令其幸福与德性蒙尘 。 易言之 , 他要用死来证成自己的生 。 “一个怀疑论者也可以平静、优雅地死去 。 ” (287页)所以 , 对休谟而言 , 自传写作与对话录出版之间或许形成了某种共谋 。 他试图用优雅的死亡来震动世人 , 其人生的幸福与美德也因此变得完满 , 从而给宗教最有力的一击 。 正如休谟自己所言 , 《我的一生》专门记述其“文字生涯” , 是写给自己的“葬礼演讲” 。 言外之意 , 这篇自传也是为其毕生所学写就的祭礼文 。 正如苏格拉底选择死亡 , 成全哲学 , 休谟的哲学也将因其死亡而获得更加坚实的基础 。 自传亦能为后学者提供指引 , 使能发现进入思想殿堂的门径 。 休谟用自己的一生来践行怀疑论哲学 , 证明其真理性 , 他的哲学便因其死亡而获得了更大的生命力 。 《自然宗教对话录》在其死后出版 , 对宗教而言 , 它也就拥有了更大的破坏性力量 。 所以 , 他令其墓碑留白 , 因为他发动的战争并不会因其离世而止息 , 反而会变得更加猛烈 , 并且持久 。 休谟计划好了身后的战争 , 《我的一生》便是他为身后战事所做的铺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