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续冬|洛尔卡《吉他》:一把吉他唱尽内心的疼痛( 四 )


|吉他|
吉他的呜咽
开始了 。
黎明的酒杯
碎了 。
吉他的呜咽
开始了 。
要止住它
没有用 ,
要止住它
不可能 。
它单调地哭泣 ,
像水在哭泣 ,
像风在雪上
哭泣 。
要止住它
不可能 。
它哭泣 , 是为了
远方的东西 。
南方的热沙
渴望白色山茶花 。
哭泣 , 没有鹄的箭 ,
没有早晨的夜晚 ,
于是第一只鸟
死在枝上 。
啊 , 吉他!
心里插进
五柄利剑 。
一把吉他里无边的疼痛
这首诗字面上看并不难 , 基本上只有一个动机——也就是把吉他的声音拟人化为哭声 , 这个动机饱满、强烈地从头推进到尾 , 从而使得诗中所书写的那种不知来由的疼痛感、悲怆感具有了逼人的紧张度 , 生猛地撞击着我们的感受力 。
吉他对于弗拉门戈弹奏的沃土安达卢西亚来说 , 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从日常世界突入内心世界的工具了 。 这首诗开篇就把吉他和浓烈的情感合为一体 , 毫无铺垫地把你带入了吉他的呜咽之中 。 我们可以理解为弹吉他的人莫名心痛 , 也可以理解以吉他为代表的弗拉门戈深歌本身就内置着难以控制的悲恸 , 它会随时溢出 。
“黎明的酒杯/碎了”(Se rompen las copas/ de la madrugada)是个高度压缩的比喻 , 既可以理解为黎明像酒杯一样碎去 , 天光大亮了;也可以理解为从前一夜延续到黎明时分的纵酒痛饮结束了 , 但是依然心意难平 。 在西班牙语里这个“碎了”用的是自复动词形式 , 自己让自己碎了 , 可见“内伤”之深 。
这首诗调用了弗拉门戈弹唱里“深歌”的表达方式 , 所以会密集地用反复的手法来推动情感的爆发 , 而且不惮于使用简单、粗暴、绝对的表达来渲染内心痛感的激烈 , 比如“要止住它/没有用 , /要止住它/不可能 。 ”哭得“单调”并非贬义 , 而是强化这种内心疼痛的持续性 , 后面两个调用最常见的诗意元素的比喻“像水在哭泣 , /像风在雪上/哭泣 。 ”同样是在强调这种悲伤像流水、像风吹在雪上一样自然、基本、连绵不绝 。
到“它哭泣 , 是为了/远方的东西”这里(Llora por cosas/lejanas) , 模糊地点出了内心之痛的根源:远方 。 无论是对远方之人与事的怀念 , 还是对心理上距你于千里之外的单恋 , 都是远方 。 这里又是远方 , 又是乐器的呜咽 , 跟海子的《九月》还挺交相辉映的 。
“南方的热沙/渴望白色山茶花”这句如何理解就见仁见智了 。 南方的热沙一般理解为安达卢西亚的干燥、沙化的土地 , 白色山茶花常见于干燥、荒凉的环境中 , 某种意义上 , 白色山茶花可以看作是对干旱大地的同情与回馈 , 南方热沙对白色山茶花的渴求意味着渴望被思念或者怀想的对象所理解 。 但是这一句还有另一种理解方式 。 山茶花这个梗 , 洛尔卡在别的诗里也用过 , 比如在《献给惠特曼的颂歌》里有一句camelia de tu muerte(你的死亡开出来的山茶花) , 山茶花在这些诗里经常象征着冰冷 , 死亡的冰冷、清晨的冰冷 。 照这个思路走的话 , “南方的热沙/渴望白色山茶花”就不是凤求凰、琴求瑟 , 而是绝望地求反差甚至求死了 , 那也是远方的最极端的体现 。 紧随其后的三连比 , “没有鹄的箭”、“没有早晨的夜晚”、“死在枝头上的第一只鸟”都是在强调哭泣的主体身上巨大的缺憾感 。
最后三行“啊 , 吉他!/心里插进/五柄利剑 。 ”异常刚猛而绝决地把这首诗在声音、视觉和情感三个层面上同时疾速地推向了爆炸点 。 声音上 , 由感叹词和感叹号完成了由呜咽到哭喊的提升;视觉上 , 五把剑插入心脏的画面和五根琴弦穿过吉他琴箱的视效高度叠合 , 具有强烈的可感性;情感上 , 不具名的哀恸在前面的诗中一直是匀速溢出的 , 多少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 但是到这里突然全面喷发 , 内心的疼痛感瞬间引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