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但丁逝世七百年|吴功青:尤利西斯寓言——无家可归的现代人( 三 )


然而 , 奥古斯丁无意于彻底瓦解家庭 。 作为一个罗马人 , 他仍试图在基督教的总体原则下 , 捍卫家庭的意义 。 奥古斯丁认为 , 《圣经》默认了婚姻和家庭的存在 , 家庭的形成是人社会性的突出体现:上帝看亚当孤身一人 , 取其肋骨而造夏娃 , 然后让他们连为一体 。 婚姻 , 是上帝认可的圣事;家庭 , 是由婚姻衍生出来的神圣存在 。 为此 , 即便以上帝为家的基督徒 , 在尘世也应该且能够有自己的家 。 婚姻是两个基督徒基于上帝的内在结合 , 而非希腊罗马传统中两个家神或家庭的结合 (参考孙帅:《自然与团契:奥古斯丁婚姻家庭学说研究》 , 上海三联书店 , 2014年) 。 罗马传统的婚姻嫁娶预设了家庭关系的先行存在 , 夫妇的结合并不意味着新家庭的出现 。 但是在奥古斯丁的改造下 , 婚姻是两个陌生个体摆脱旧身份在上帝之中的结合 , 因此这种去自然的结合本身就是新家庭的开端;基督徒在家庭中结合成了小团契 , 婚姻被称作“圣事”(Sacramentum) 。 而婚姻之好不仅体现在符号化的圣事本身 , 也在于基督徒在家庭中有利于矫正自身之罪 , 最终向教会汇合 。 奥古斯丁对婚姻与家庭神圣性的论述 , 部分保留了古典文明中家庭的价值 , 使得中世纪的人可以将家庭生活和神圣敬拜结合起来 , 以夫妇之“爱”(Caritas)为开端 , 逐步推进信仰和正义 。 既然如此 , 但丁笔下的尤利西斯为何不将家庭作为归宿或阶梯 , 而非要固执地离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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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圣事”的婚姻
尤利西斯的离家与生命的依归
有一点需要明确:但丁笔下的尤利西斯 , 不是荷马笔下的奥德修斯 , 而是他根据西塞罗、贺拉斯、塞涅卡等罗马作家的作品再创造的角色 , 寓指了中世纪晚期和现代夹角下的新人类 。 他之所以如此决绝地离家 , 是因为家庭的自然意义对尤利西斯来说已经丧失 。 在《地狱篇》第二十六歌中 , 尤利西斯坦言 , “对我儿子的慈爱 , 对年老的父亲的孝心以及会使潘奈洛佩喜悦的应有的恩爱 , 都不能战胜我……的热情(né dolcezza di figlio, né la pieta del vecchio padre, né 'l debito amore…vincer potero dentro a me l'ardore)” 。 慈爱、孝心与恩爱是古典自然家庭中最重要的三种情感 , 分别指向后代、长辈与同辈 , 三者通过心灵的内在延展确保着自然家庭的传承与连续 。 但此刻 , 这三种情感突然全都失效了 , 它们所搭建起的意义空间在尤利西斯身上无处可见 。 随之而来 , 家庭的神圣性在尤利西斯这里亦荡然无存 。 神圣的家庭 , 似乎越来越成为一种桎梏 , 无法安顿人躁动不安的内心 。 为此 , 尤利西斯决绝地离家 , 力图在家庭之外寻求生命的依归 。
于是 , 尤利西斯拒绝回家 , 而是与“一小伙没有离弃他的伙伴”继续驶向又深又阔的大海 。 “大海”的意象 , 指向家庭之外的世界 , 意味着无秩序、动荡与危险 。 “大海”既是自然意义上的 , 象征着未知又充满风险的地理空间;也是社会意义上的 , 象征着现代社会的动荡与不安 。 尤利西斯与他的伙伴在大海上艰难地航行 , 深刻地预示着现代人在自然世界与社会风暴中的剧烈动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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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西斯与塞壬
然而 , 对于尤利西斯而言 , 家庭之外的自然世界与社会 , 恰恰构成了他离家的根本动力 。 动荡不安的大海 , 恰恰是人类向往的新世界 。 尤利西斯渴望家庭之外的新世界 , 是因为“渴望阅历世界(devnire del mondo esperto)” , “体验人类的罪恶和美德的热情(de li vizi umani e del valore)”胜过了家庭中自然情感的约束 。 阅历与体验是一种现代的主体性感受 , 带来的是感官的新鲜刺激 。 对新奇感的热衷与追求则反过来印证出 , 家庭生活给尤利西斯带来的厌倦 。 现代人希望阅历与体验 , 无论对象是美德还是罪恶 , 体验本身是第一位的 , 而内容却退居其次 。 在古代和中世纪 , 人被禁止作恶;可现在的尤利西斯 , 却渴望拥有对罪恶的体验 。 这种体验罪恶的热情 , 危及了传统的德性 , 也进一步凸显了现代自然世界和社会的巨大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