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但丁逝世七百年|吴功青:尤利西斯寓言——无家可归的现代人( 六 )


“尤利西斯”:无家可归的现代人
但丁笔下的尤利西斯既是喜剧 , 又是悲剧 。 在固执地逾越上帝为人类安排的界碑后 , 尤利西斯和他的同伴们继续航行 , 最终被大海吞没 。 尤利西斯的悲剧命运 , 流露出但丁对于尤利西斯身上激进的现代性的不安:当一个人试图离家而追求生命的意义 , 他所面对的很可能是永无止息的汪洋大海 。 这大海既是自然的未知 , 也是商业社会带来的人性风暴 。 当传统家庭中自然情感的约束被打破之后 , 如何维护陌生人之间的信任关系就成为了重中之重 。 正是出于对人们离开家庭的担心 , 以及对社会和人性风暴的忧心忡忡 , 但丁极力捍卫陌生人社会的伦理形态 。
但丁的这种关切 , 在《地狱篇》最后四歌的安排中得到了最鲜明的呈现 。 在第九层地狱的最后一层科奇土斯冰湖中 , 犯下欺诈与背叛的罪人们被分别放置在四环里 。 背叛亲属的罪人们被放在“该隐环”中 , 背叛祖国的乌格利诺伯爵被放置在“安特诺尔” , 背叛宾客的阿尔伯利格则被置于“托勒密环” 。 冰湖的最底层则关押着背叛耶稣的犹大与背叛凯撒的布鲁图斯和卡修斯 。 值得注意的是 , 但丁对罪人的放置是极具特色的:相比于打破自然纽带的前两种罪人 , 背弃主宾之爱与君臣之道的罪人似乎具有更强的罪性 , 因此被放置在地狱的更深处 。 因为但丁是从上帝之爱的无偿性出发来安置罪人的处境 , 越是无偿的爱就越是可贵和不容破坏 。 陌生人之间的爱完全缺乏古典的自然正当性 , 因此更迫切地需要守护 。 这也能昭示出但丁哲学中 , 从家庭与母邦到陌生人结合成的团契 , 最后到普世帝国的政治上升秩序 (参考吴功青:《无偿的爱——但丁〈地狱篇〉最后四歌的哲学分析》 , 《读书》2018年第四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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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与冰湖中的背叛者说话
对尤利西斯而言 , 这场离家的悲剧本可以避免 。 赫拉克勒斯的界碑 , 是为了提醒神与人的界限 。 但尤利西斯无视了这个界限 , 因此僭越了上帝 , 最终葬身于海底 。 实际上 , 尤利西斯面前的高山 , 亦即炼狱山 , 并非不可抵达 。 在恩典的指引下 , 诗人但丁不仅来到了炼狱山 , 海水随之变得平静 (《炼狱篇》第一歌);而且进入了享受至福的天国 , 一边唱歌一边悠然地扬帆航行 (《天国篇》第二歌) 。 这就表明 , 人只要依靠上帝的恩典 , 就可以避免出走家庭带来的风险 , 安然幸福地生活 。 尤利西斯与但丁的不同命运意味着奥古斯丁主义的回归:仅仅凭借求知的欲望与自然理性 , 人非但不能获得真正的救赎 , 还有滑向骄傲之罪的危险;想要从有朽的被造物转向真正的自我与存在 , 必须依赖上帝的恩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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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天
认清神人界限 , 对可能引发危险的自由意志加以限制 , 是但丁给尤利西斯和现代人的警告 , 也是对自己的警告 。 正如但丁在第二十六歌较前的段落中说的 , “当时我感到悲痛 , 现在回想起来我看到的情景 , 我重新感到悲痛 , 并且比往常更加约束自己的天才 , 使它不至于离开美德的指引” 。 但丁在《地狱篇》中多次以自身的才华自矜 , 但是尤利西斯的命运却使得他陷入了犹疑与自我反思 。 他意识到 , 无论是灵魂固有的禀赋 , 还是炽热自由的意愿 , 都不能离开美德的规范 , 否则必然带来灵魂的失序 。 这种限制和犹疑 , 使得但丁思想未能完全走向现代 , 而保持了中世纪的明确特征 , 确切地说是托马斯主义的特征 。 相比于更晚近的文艺复兴哲人皮科·米兰多拉(Pico della Mirandola) , 但丁对意愿的理解具有更强的理智主义色彩 , 在但丁眼里 , 真正的意志必须得到理智与德性的规范 。 而在皮科的写作中 , 我们能看到自由被等同于意志 , 一种向无限性敞开的意志自由构成了人的尊严 , 以及人作为被造物与上帝最大的相似之处 。 相比于但丁的谨慎与犹豫 , 皮科更加热情地拥抱了现代的人性图景 , 接受了随之而来的必然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