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但丁逝世七百年|吴功青:尤利西斯寓言——无家可归的现代人( 五 )

【灵魂|但丁逝世七百年|吴功青:尤利西斯寓言——无家可归的现代人】然而 , 古典哲学家对于好奇心有限肯定的倾向 , 在奥古斯丁哲学中得到了根本性的扭转 。 在奥古斯丁看来 , 对外物和知识的过分好奇非但是不正当的 , 甚至是有罪的 , 好奇心是与骄傲和肉欲并列的三大罪之一 。 在《忏悔录》中 , 奥古斯丁多次提到 , 童年时自己沉迷于文字、诗歌与修辞是出于自由的好奇心;年轻时对于摩尼教的兴趣来自好奇心的驱使;星相学家不关心上帝而关心天体的运行 , 也是一种好奇心;友人阿利比乌斯热衷斗兽与戏剧表演是出自好奇心 , 甚至他与奥古斯丁两人燃起对婚姻的渴望与热情 , 也是出于情欲与好奇的共同作用;更重要的是 , 亚当与夏娃偷食禁果 , 也是好奇心的必然结果 。
灵魂|但丁逝世七百年|吴功青:尤利西斯寓言——无家可归的现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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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好奇而偷食禁果的亚当与夏娃
在奥古斯丁看来 , 好奇心的罪性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 首先 , 根据《上帝之城》( De Civitate Dei)中的讲述 , 好奇心会让人拜服于虚假的神祇 , 从而远离真正的信仰;其次 , 自然哲学家对自然的过分好奇 , 关注造物胜过了关心上帝 , 是自身骄傲之罪的投射 , 因此被奥古斯丁贬损为“海中的鱼”;再次 , 好奇心的推动是无目的的 , 基于好奇的求知或探索不以幸福或信仰为目的 , 而仅仅是为了见识的增长 , 这种欲求虽不同于肉体的放纵 , 但仍然着眼于感受和体验 , 因此被称作“目欲” 。 总而言之 , 好奇心被归为罪 , 是因为它意味着灵魂的失序 。 它是灵魂从完整的统一状态走向分裂 , 迷失于无穷的杂多之中;是灵魂无法保持内在 , 被外在世界所撕裂的一种悲剧 。 而遏制好奇心 , 就是专注于内心 , 让内心和上帝同在;就是减少被外界所搅扰 , 对未知世界保持淡漠 。 就此而言 , 尤利西斯航海的举动无疑是一种好奇之罪 。
然而 , 深受奥古斯丁影响的但丁并未追随奥古斯丁 。 早在《飨宴》( Convivio)中 , 但丁就引用亚里士多德的名言 , “所有人本性上都渴望知道” 。 在但丁看来 , 人的本性无不渴求完善 , 而知识是我们灵魂最终的目的 。 对知识的好奇非但不是罪 , 反而是人性最高贵的体现 。 这样说来 , 尤利西斯的发言 , 也是但丁自己的心声;尤利西斯的形象 , 折射着但丁的自我理解 。 与此同时 , 但丁否定奥古斯丁 , 但他并没有因此回到亚里士多德 。 尤利西斯的好奇与求知 , 根本上脱离了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静观或沉思 , 而是导向一种对于未知事物的体验和了解 。 一方面 , 经验与感受的积累不再是被贬损的纷纭的现象 , 而是可以增进知识与美德的“见闻之知” , 阅历外部世界本身就是值得欲求的 。 在另一方面 , 对现有知识的掌握并不能填满求知欲 , 人的心灵并不能满足于一个封闭的已知世界 。 这也就意味着 , 对外部世界的探索不能以自然的方式转向内在的养成与更高的存在 , 也就不能向家庭回归 。 因此 , 当尤利西斯到达了赫拉克勒斯的界碑 , 触及了已知世界的边缘之时 , 他非但没有返航回家 , 而是选择继续航行 。 这种对于新经验的开放态度与进取精神 , 才是一种彻底的现代人和现代自然科学的态度 。 在文艺复兴和近代早期的大量哲学、科学与艺术的实践中 , 这种精神均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
灵魂|但丁逝世七百年|吴功青:尤利西斯寓言——无家可归的现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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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持《神曲》的但丁在地狱之门外
正是通过对奥古斯丁式好奇心之罪的彻底修正 , 但丁才为现代人从家庭的出走奠定了根本的人性论基础 。 既然好奇心不是一种罪 , 而且是认识新世界的根本途径 , 那它就是人类得以不断前进的崭新动力 。 在此意义上 , 被改写的尤利西斯的故事 , 正是一个不畏艰险 , 一心渴望体验未知、了解未知的现代人性寓言;正是为此 , 尤利西斯的人物形象也被德·桑克蒂斯称赞为“屹立在马勒勃尔介泥潭中的金字塔” 。 在尤利西斯形象的激发下 , 彼特拉克开始登上旺图山;哥伦布开始新航海 , 发现新大陆;现代人纷纷从传统的家庭与宗法关系中走出 , 构建陌生人的社会与人造共同体 。 所有的这一切 , 都发端于人对世界的好奇 , 都来自于人离家之后带来的新鲜动力 。 但丁笔下的尤利西斯的寓言 , 首先是一则喜剧 。 这则喜剧 , 昭示出但丁对现代人性的认同;或者说 , 但丁通过这则喜剧 , 提前勾勒出了现代人离家之后的精神图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