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但丁逝世七百年|吴功青:尤利西斯寓言——无家可归的现代人( 四 )


促使尤利西斯前进的动力不仅是体验 , 还在于认识 。 当他到达作为界碑的直布罗陀海峡时 , 尤利西斯并未折返回家 , 而是要继续航行 。 但丁在第二十六歌中借助尤利西斯鼓励同伴的讲辞 , 给出了他离家远行的第二个理由——求知 。 “现在我们的残余的生命已经这样短促 , 你们不要不肯利用它去认识太阳背后的无人的世界 。 细想一想你们的来源吧:你们生来不是为像兽类一般活着 , 而是为追求美德和知识(d'i nostri sensi ch’è del rimanente non vogliate negar l'esper?enza, di retro al sol, del mondo sanza gente. Considerate la vostra semenza: fatti non foste a viver come bruti, ma per seguir virtute e canoscenza) 。 ”太阳背后的无人世界 , 是完全远离家庭的陌生空间 。 但尤利西斯渴望知道 , 因为它尚未为人所知 。 人不同于野兽 , 人的生存就在于追求美德和知识 。 这种认识未知世界的动力 , 注定与人对家庭的依赖相矛盾 。 或者说 , 为了离家 , 认识无人的新世界 , 尤利西斯和他的同伴们就不能回家 。
灵魂|但丁逝世七百年|吴功青:尤利西斯寓言——无家可归的现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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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曲》初版本扉页(1472)
尤利西斯要追求的美德 , 早已不是古典的美德 。 希腊哲学中的道德德性着眼于良好品质的养成 , 具体的德性以某种善作为目的 。 这种伦理间架在基督教哲学中得到了广泛的应用与改造:以灵魂自身的完满实现为目的的德性被调整为朝向于上帝的美德 。 美德与虔敬的养成需要上帝的介入 , 也以上帝为目的 , 亦即通过善行来荣耀上帝 。 而尤利西斯身上的美德 , 毋宁说是一种敢于突破家庭 , 在家庭之外的世界不断阅历、体验和认识的新道德 。 这种道德并不要求某种目的论式的回归 , 而是向着未知与无限的可能性敞开 。 离家与远航不再是为了灵魂的完满与安顿 , 而是全然出自探索与求知的动力 。 这种美德 , 恰是现代人的根本特征 。 但是 , 在基督教的时代 , 这种美德又如何可能呢?
好奇心:离家的现代人性基础
尤利西斯的离家 , 根本上是源自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心 。 在古典哲学中 , 好奇心与人的求知欲相连 。 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 Metaphysica)开篇中说 , “所有人本性上都渴望知道” , 指向的就是人的求知欲 。 又说 , 哲学起源于好奇 , 充分肯定了人的好奇心对于求知的积极作用 。
不过 , 古典哲学家所理解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却是在严格规范之下的 , 他们肯定求知 , 是因为这种活动的核心在于探求事物的道理 。 认识世界的基本方式与根本目的 , 是对于世界和自我的沉思 。 在古典哲学家那里 , 知识被理解为一种严格的形式 , 关于实体与存在的知识才是第一位的 , 而最严格的实体就是一个自我沉思、自我展开、思想与现实高度同一的最高存在 。 一个宁静的、像神一样的静观境界才是求知活动与德性培育的最高目标 。 因此 , 指向真理和沉思的好奇被肯定 , 但对于现象世界的简单好奇 , 以及对好奇的体验却不被鼓励 。 比如 , 柏拉图在《理想国》( Respublica)第七卷叙述哲学家的教育时 , 曾给出了对于天文学的一种独特理解 。 他严厉批评了格劳孔所说的、对于天文学的流俗理解 , 亦即通过研究天上的事物来指导地面上的生活实践 。 在柏拉图看来 , 真正的天文学不是对可感事物的关注 , 而是通过对天体运行的观察 , 把握并洞悉一种数学意义上的和谐 , 以此作为研究理念世界的阶梯 。 这种态度 , 也决定了希腊科学的沉思特性 , 以及其前现代科学的基本品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