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为雪堂辩诬,为观堂辩诬——罗继祖与“王国维之死”( 四 )


王国维当然是关心溥仪的安危的,但以一个逊清朝廷局外人的身份,这种关心是否到了需要自沉以明志的地步,还是有疑问的。所谓“君辱臣死”,一般的前提是君已受辱,方才谈得上臣以赴死,岂有君尚未受辱,而先行赴死的?以当时王国维与溥仪行朝相当松散的关系,是否要走到这一步,实在是有疑问的。
要说明王国维之死是殉清,必须以王国维是忠心耿耿的遗老为前提,若“遗老”尚且不纯、不愿或不彻底,“殉清”未免就成无根之谈了。罗振玉一心以复辟清王朝为念,此已成共识,罗继祖也持此看法。但王国维是不是与罗振玉一样心甘情愿做遗老呢?学界的看法颇有差异。罗振玉、金梁、杨钟羲等遗老自然众口一词以王国维为忠诚的遗老,而遗老群体之外的人看法就不一定了。顾颉刚在《悼王静安先生》一文中就认为,王国维“他做遗老明白是他的环境逼迫成功的”,若非因得到罗振玉的种种帮助,王国维“何必因靠罗氏之故而成为遗老”,所以“大家只觉得他是一个清室的忠臣而已,这岂不是一个大冤枉”。(《顾颉刚全集·宝树园文存》)郭沫若在《鲁迅与王国维》一文中即认为:因为结识罗振玉,王国维的周边形成了以遗老为主体的群体。在这样一种环境中,“厚于情谊的王国维不能自拔,便逐渐逐渐地被强迫成为了一位‘遗臣’。我想他自己不一定是心甘情愿的”(《郭沫若全集》第二十卷)。1980年4月,谢国桢为《永丰乡人行年录》撰序云:“余以为雪堂老人于清末成为保皇派,犹且拖着王静安师一齐下水,误己误人,自贻伊戚。”顾颉刚、郭沫若与谢国桢都认为王国维是“被”罗振玉遗老的,“被”遗老与一心要做遗老显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罗继祖则承罗振玉之说,认为他们都是典型的清朝遗老。1978年10月22日,罗继祖撰《跋〈观堂书札〉》认为:“祖父和王先生效忠清朝的信念,至死不渝,这一点是共同的,并不为家庭嫌隙有所动摇。”他更认为王国维成为遗老乃是其自觉的行为,并非受罗振玉引导或逼迫。他说:
有人说观堂随祖父避地日本,才使观堂走上遗老道路,这也是形式逻辑的看法,倘使当日观堂从心里不愿追随,也不会违心曲从……我认为观堂甘心作遗老决定于去日本之前,从观堂所作《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和他自称得意之作的壬子三诗完全可以看出。(《对王观堂的器重——〈家乘点滴〉之六》)
如果把王国维与遗老的关系分几个阶段的话:辛亥之后至寓居京都期间是第一阶段;从日本回到上海寓居时期为第二阶段;从北上出任南书房行走至去世为第三阶段。第一阶段是清亡初期,王国维在京都以若干文学作品表达了“故国之思”;第二阶段王国维从京都回到上海,与沈曾植、朱祖谋、郑孝胥等遗老过从较多;第三阶段入直南书房,则与逊清朝廷以及溥仪发生了直接的关系,并亲身经历了甲子之变。罗继祖认为王国维在去日本之前已然有遗老之心,实际上直接否定了由罗振玉影响而成为遗老的可能。罗继祖提出的依据是其《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一诗以及稍后编定的《壬子三诗》。但此《壬子三诗》正是去日本之后创作的,尚不能证明王国维在去日本之前即有遗老之心。在《壬子三诗》中,《颐和园词》以慈禧一生为中心写爱新觉罗一氏末路,《蜀道难》哀悼端方,确实对清王朝的终结寄寓了深深的哀思。狩野博士虽然任教京都大学,但因为初到京都,故在送行狩野游历欧洲时,也弥漫了一种浓重的故国之思,其中若“谈深相与话兴衰,回首神州剧可哀。汉土由来贵忠节,至今文谢安在哉”云云,也确乎蕴含着一定的遗民之思,而在铃木虎雄索阅此诗时,王国维呈上诗并致函,特别提到诗歌中对日本社会政治制度也有忧虑,他说:“窃念君子居是邦,不非其大夫,况国维以亡国之民为此言乎。”(王国维1912年10月7日致铃木虎雄信,见《王国维书信日记》)他直接以“亡国之民”自称。但这种遗民之思究竟是出自本心,还是来自罗振玉的影响,若无十分明确的证据,也确实不能简单就下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