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居者|朝颜:暂居者(附江飞评论)|天涯·新刊( 八 )


三个月过去 , 收租金的日子到了 , 父亲打通电话 , 年轻人却直陈已经走人 , 迅疾挂断电话 。 “钥匙都没交还呢 。 ”父亲唉声叹气 , 前往收拾残局 , 看见锅碗瓢盆俱在 , 被褥枕席照旧 , 不知他们何故走得如此匆忙 。 心想这年轻人哪 , 真是不懂惜物 。 及至整理桌柜 , 翻出一大沓纸页来 , 细看每页均是一长串的人名和电话号码 , 旁边潦草地划拉着备注 。
莫不是从事电信诈骗?我心中一惊 。 想来 , 房东还需掌握一项技能 , 即调查租客身份来历 , 揣测他们在屋子里进行何种活动 。

一切都短暂得像一阵风 。 父亲盘点多位租客 , 发现租金所得甚少 , 倒是收获了一大堆鸡零狗碎、气恨羞恼 。 我忽然想 , 这又何尝不是租客们漂泊无定的现实缩影?
时值岁末 , 父亲收拾了行李 , 带着大侄儿乘车赴广东合家团聚 。 管理房子一职暂由我代司 , 我接过一瓶已经发黑的糨糊、一把光秃秃硬邦邦的广告刷(父亲放电影时用过的) , 联想起影视剧中贴小广告被城管抓的桥段 , 一时竟有荒诞之感 。 我曾将房屋出租信息投放多处中介公司 , 也在朋友圈几番发布 , 但无一管用 , 所有的租客都是循着小广告而来 。
几乎每一天 , 我都要应对毫无规则响起的电话 。 从前那些会直接掐断的陌生号码 , 此时却有可能是即将上门的生意 。 我一次次放下手头的事情 , 中断午休 , 从名仕花苑匆匆赶赴绵江小区 , 洞开房门供人四下观赏、察看、掂量 , 又一次次在不动声色的心理和言语较量中铩羽而归 。
一整个春节 , 我徒劳无功、颗粒无收 。 每每关上门 , 回望屋子的寒凉冷清 , 忆起一大家子在里面热热闹闹的时节 , 不禁唏嘘 。
转年 , 父亲归来 , 签下新的租客 。 那位女主人博得了我的好感 , 她随身抱着一盆绿植 , 像护着一件宝贝 。 我自小热爱栽花种草 , 对怀有同好者秉持天然亲近 。 那副准备天长地久的样子 , 让我笃信她会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 。
可女主人的丈夫是位来自福建的生意人 , 领着一帮工人养蚯蚓 , 据说是用来喂养鳗鱼的 。 自然 , 工人们也住了进来 。 父亲只是习惯性地在楼下观望 , 不敢打扰他们的生活 。 及至退租之后清理杂物 , 才发现茶几缺角、洗衣池碎裂、门纱损坏 , 一扇完全散架的纱窗 , 则被藏在窗帘背后 。 父亲的心几乎随物品碎成几瓣 , 不知是怎样粗鲁之人 , 在屋子里进行过何等暴烈动作 , 才能造成此等后果 。 电话那头 , 女主人却是云淡风轻:“交接时你都没有发现 , 过后咱们就不说这个事了 。 ”我一时心中黯然 , 仿佛有某种美好之物骤然凋零 。 不知为何 , 宁愿哄骗自己 , 一切与女主人无关 。
租住最久的 , 是一位在农贸市场开面粉加工店的重庆人 , 年过五十 , 父亲总是礼貌地称他曾老板 。 一年零一个月 , 于父亲近乎是最为省心的一段美好时光 。 曾老板亦领着一帮工人同住 , 白天在店里忙碌 , 只晚上回屋歇息 。 他约定父亲每月到店里来取租金 , 从不拖欠 。 父亲前去 , 并不急着要钱 , 一边孩童般好奇地观看机器吞进面粉 , 吐出白白的面皮 , 一边热切寒暄 , 为曾老板的生意兴隆由衷高兴 。 一来二往 , 父亲竟和他有了某种默契与交情 。 每次买饺子皮 , 父亲径直前往曾老板店里 , 曾老板也每以批发价售之 。 二人有说有笑 , 状如亲人 。
父亲多么希望曾老板就这么一直住下去呀 , 可曾老板此店乃与另一位老板合作 , 每人一年轮流执掌 。 一年倏忽而过 , 曾老板返回重庆之前 , 与父亲惺惺话别 , 承诺隔年重来 , 若此房空着 , 还找父亲租房 。 只是彼此都心知肚明 , 此等巧合已难再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