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刘先银悟《文心雕龙》生也有涯,无涯惟智。逐物实难,凭性良易( 四 )


陈寅恪陈述所见的这一大段话 , 虽然自谦新瓶装旧酒 , 其实是在相辅相成的两大问题上表明态度观念 , 不仅与冯著立异 , 尤其与时流有别 , 相当关键 。 相对于冯著 , 可谓批评商榷 , 相对于时流 , 可谓纲领宣言 。 这两大问题 , 一是中国自秦以来思想演变历程的大事因缘 , 二是对待外来学说的立场态度 。
陈寅恪认为中国秦以来思想演变历程的大事因缘 , 即为新儒学的产生及其传衍 。 这一被胡适指为正统观的意见 , 体现着陈寅恪对中国历史文化全面而深刻的观察 , 尤其是以宋代为中心的中国历史文化发展的高峰期 , 究竟应该如何探究、理解和呈现 。 要想体察陈寅恪审查报告的本意 , 除完整细读报告文本之外 , 还须与其他记述多方参证比勘 , 了解其何以要如此说 , 以免看似直入文本 , 实则但凭己意 , 妄加揣度 。
其实 , 陈寅恪关于中国思想文化的这一套观念 , 由来已久 。 早在留美期间 , 他就曾对吴宓详细阐述 。 所论对于理解冯著下册审查报告的意思 , 有着重要的参考作用 。 陈寅恪对宋代的思想学术文艺 , 情有独钟 , 估价极高 , 并对“新宋学”抱有殷切期待 。 但其一生治学 , 上自魏晋 , 下迄明清 , 唯独宋代几乎没有直接下手 。 今日治宋史 , 多以分科训练、断代眼光 , 将宋代仅仅视为历朝历代之一部分 , 进而局限于分门别类的专题研究 , 如果背后全然没有“讲宋学”的关怀和境界 , 则所治宋史 , 充其量不过廿四史之一节 , 很难显示宋代作为中国思想文化的高峰地位及其内涵 , 对于宋代的社会政治等等方面的理解把握 , 也就难以得其所哉 。 而要达到陈寅恪心中的“新宋学”那样的高度 , 必须超越近代以来分科断代的局限 , 尤其是分门别类的专题研究的狭隘 , 沟通古今中外的所有相关知识系统,将秦以后思想演变的大事因缘条理贯通 , 这对学人的智慧功力无疑是巨大考验 。
历史研究 , 无疑都是后人看前事 , 用后来观念观照解释历史上的文本史事 , 无可奈何 , 难以避免 。 但要防止先入为主的成见 , 尽量约束主观 , 以免强古人以就我 。 如何把握1931年清华大学成立20周年纪念时陈寅恪所提出的准则—“具有统系与不涉傅会” , 至关重要 , 难度极高 。 这不仅因为后人所处时代、环境及其所得知识 , 与历史人物迥异 , 而且由于这些知识经过历来学人的不断变换强化 , 很难分清后来认识与历史本事的分界究竟何在 。 近代以来 , 中西新旧 , 乾坤颠倒 , 体用关系 , 用夷变夏 , 已成大势所趋 。 陈寅恪称冯著下册“于朱子之学 , 多所发明” , 而这些发明 , 实际上是“取西洋哲学观念 , 以阐明紫阳之学” 。 虽然陈寅恪称许“宜其成系统而多新解” , 实则对于用域外系统条理本国材料 , 一直有所保留 。
1933年4月 , 浦江清曾对朱自清谈及:“今日治中国学问皆用外国模型 , 此事无所谓优劣 , 惟如讲中国文学史 , 必须用中国间架 , 不然则古人苦心俱抹杀矣 。 即如比兴一端 , 无论合乎真实与否 , 其影响实大 , 许多诗人之作 , 皆着眼政治 , 此以西方间架论之 , 即当抹杀矣 。 ”这多少反映了陈寅恪的看法 。 只是无所谓优劣 , 其实还是有所分别 。 陈寅恪曾批评新派的文化史“失之诬” , 因为“新派是留学生 , 所谓‘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者 。 新派书有解释 , 看上去似很有条理 , 然甚危险” 。
即使不得已而借鉴域外间架 , 也有相对而言适当与否的分别 。 1937年 , 陈寅恪与吴宓谈及:“熊十力之新唯识派 , 乃以Bergson(亨利·柏格森)之创化论解佛学 。 欧阳竟无先生之唯识学 , 则以印度之烦琐哲学解佛学 , 如欧洲中世耶教之有Scholasticism(经院哲学) , 似觉劳而少功 , 然比之熊君所说尤为正途确解也 。 ”陈寅恪痛批《马氏文通》用印欧语系的文法施诸汉藏语系的中国语文 , 而主张用同系语文比较研究得一定的通则规律 , 道理亦在于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