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刘先银悟《文心雕龙》生也有涯,无涯惟智。逐物实难,凭性良易( 六 )


今人据此多以为陈寅恪本人的治史态度和方法 , 亦为了解之同情 。 此说并非全无道理 。 严耕望认为:“论者每谓 , 陈寅恪先生考证史事 , ‘能以小见大’ 。 ……此种方法似乎较为省力 , 但要有天分与极深学力 , 不是一般人都能运用 , 而且容易出毛病 。 ”主张用人人都可以做到的“聚小为大”之法 , 即“聚集许多似乎不相干的琐碎材料、琐小事例 , 加以整理、组织 , 使其系统化 , 讲出一个大问题 , 大结论” 。 在谈及考证学的述证与辩证两类别、两层次时 , 严耕望又进一步详述:
述证的论著只要历举具体史料 , 加以贯串 , 使史事真相适当的显露出来 。 此法最重史料搜集之详赡 , 与史料比次之缜密 , 再加以精心组织 , 能于纷繁中见条理 , 得出前所未知的新结论 。 辩证的论著 , 重在运用史料 , 作曲折委蛇的辨析 , 以达成自己所透视所理解的新结论 。 此种论文较深刻 , 亦较难写 。 考证方法虽有此两类别、两层次 , 但名家论著通常皆兼备此两方面 , 惟亦各有所侧重 。 寅恪先生的历史考证侧重后者 , 往往分析入微 , 证成新解 , 故其文胜处往往光辉灿然 , 令人叹不可及 。 但亦往往不免有过分强调别解之病 , 学者只当取其意境 , 不可一意追摩仿学;浅学之士若一意追摩 , 更可能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 援庵先生长于前者 , 故最重视史料搜集 , 至以‘竭泽而渔’相比况 。 故往往能得世所罕见 , 无人用过的史料 , 做出辉煌的成绩……前辈学人成绩之无懈可击 , 未有逾于先生者 。 其重要论著 , 不但都能给读者增加若干崭新的历史知识 , 而且亦易于追摩仿学 。
如此归纳分别 , 的确可以在陈寅恪的著述中找到证据 。 如在冯著上册审查报告的末尾 , 陈寅恪将了解之同情“更推论及于文艺批评” , 所举例“如纪晓岚之批评古人诗集 , 辄加涂抹 , 诋为不通 。 初怪其何以狂妄至是 , 后读清高宗御制诗集 , 颇疑其有所为而发 。 此事固难证明 , 或亦间接与时代性有关 , 斯又利用材料之别一例也” 。 由此可见其“曲折委蛇的辨析”往往出人意料、甚至匪夷所思之一斑 。
可是 , 陈寅恪在讲述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的意思之后 , 紧接着说了以下一段话:
但此种同情之态度 , 最易流于穿凿傅会之恶习 。 因今日所得见之古代材料 , 或散佚而仅存 , 或晦涩而难解 , 非经过解释及排比之程序 , 绝无哲学史之可言 。 然若加以联贯综合之搜集及统系条理之整理 , 则著者有意无意之间 , 往往依其自身所遭际之时代 , 所居处之环境 , 所薰染之学说 , 以推测解释古人之意志 。 由此之故 , 今日之谈中国古代哲学者 , 大抵即谈其今日自身之哲学者也 。 所著之中国哲学史者 , 即其今日自身之哲学史者也 。 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 , 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 。
这一层意思 , 学人虽然间有引述 , 一般却不是与前文相联系 , 而是彼此割裂 , 变成毫不相干、截然相反的两种观念 , 从而失去本意的全貌 。 前后连贯来看 , 陈寅恪的意思其实相当清楚 , 就是认为了解之同情“最易流于穿凿傅会之恶习” , 因而不仅不主张使用 , 甚至认为一般不可用 。 否则非但不能理解古人 , 反而可能南辕北辙 , 愈有条理统系 , 去古人学说真相愈远 。
陈寅恪的这一态度 , 与其对于不同历史时段史料遗存的多寡之于史学的关系 , 以及清代民国学术状况的看法密切相关 。 在此前后 , 陈寅恪有一系列相关言论文字 , 可以相互佐证 。 1930年代 , 他告诉听课的学生:“研上古史 , 证据少 , 只要能猜出可能 , 实甚容易 。 因正面证据少 , 反证亦少 。 近代史不难在搜辑材料 , 事之确定者多 , 但难在得其全 。 中古史之难 , 在材料之多不足以确证 , 但有时足以反证 , 往往不能确断 。 ”1940年代仍然坚持道:“上古去今太远 , 无文字记载 , 有之亦仅三言两语 , 语焉不详 , 无从印证 。 加之地下考古发掘不多 , 遽难据以定案 。 画人画鬼 , 见仁见智 , 曰朱曰墨 , 言人人殊 , 证据不足 , 孰能定之?中古以降则反是 , 文献足征 , 地面地下实物见证时有发见 , 足资考订 , 易于著笔 , 不难有所发明前进 。 至于近现代史 , 文献档册 , 汗牛充栋 , 虽皓首穷经 , 迄无终了之一日 , 加以地下地面历史遗物 , 日有新发现 , 史料过于繁多 , 几无所措手足 。 ”所以王钟翰认为:“是知先生治史以治中古史为易于见功力之微旨 , 非以上古与近现代史为不可专攻也 。 ”